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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本来就比老头子活得长,她还比我年轻十来岁,她很吃亏的。父亲说到这儿笑起来,笑容里有些调皮的样子。
父亲大概不习惯于表达这么温柔的感情,转了话题说,你也要好好地待小陈。父亲仍叫她的丈夫小陈。父亲说,夫妻之间能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呢?主流是好的就行了。谁没个缺点?木兰,我这儿给你提个要求,不许和小陈离婚。
木兰不知所措,只好点头。虽然她已经和小陈分居半年多了。但父亲的话在这个家里从来都是必须执行的指示。木兰已习惯点头接受他说的一切。木兰知道父亲最不能容忍他的子女离婚。虽然木凯离婚是媳妇提出的,但父亲仍觉得跟打了败仗一样。木兰和丈夫不和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了,木兰从不敢让父亲知道。但父亲显然已有所察觉。小陈很久没上门和老丈人下象棋了。
谈话到最后,父亲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大信袋慎重地交给木兰。信袋里似乎装着本子之类的东西。信封口已被很仔细地封好了。父亲说,这里面装着我写给你妈的一封信,算是遗嘱吧,另外一个相册,你妈原来跟我要我没给她,她老嘀咕。都留给她吧。不过你现在不要给,等到了“那一天”再说。父亲说到这儿狡黠地笑笑,好像很为自己的预谋得意。
木兰接过来,觉得心里沉甸甸的。除了郑重地点头,她说不出其他的话。她想不出,父亲为什么要做这件事?难道像父亲这样无所畏惧的人,也会对命运无奈吗。
从那次谈话后,木兰就开始注意父亲的身体。可一段时间下来,什么也没发现。父亲一如既往地早起早睡,喜欢活动;一如既往地声如洪钟,笑声朗朗。没有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
血压高是老毛病了,他也一直在吃降压药。木兰想,父亲这样一个吃了一辈子苦的人能有这样好的身体,真是上苍有眼。
慢慢地,木兰的神经又松弛下来。她把父亲交给她的那个信封锁到抽屉里,又陷到自己的烦心事中。
没想到父亲却来了个突然袭击。
这就是父亲的风格。木兰想,喜欢干脆利落,不喜欢拖泥带水。
路过父亲的办公室,门开着。木兰就走了进去。
在这个家里,一直有一个房间是父亲的办公室。尽管退下来以后父亲再也不用办什么公了,但他仍挑了一个最宽大的房间布置成办公室的样子。中间是一张大大的书桌,上面铺着绿色的军用毛毯。父亲常俯在上面写些什么。一面墙是两排书架,里面放的大多是军事方面的书籍,战史,回忆录。其中有几排全是西藏方面的,西藏历史,近代史,宗教文化,外国人到西藏的探险经历。最醒目的是西藏军区自己编辑出版的三本《世界屋脊风云录》。那里面有好几篇父亲的回忆文章。惟一一本带文学色彩的书,还是木槿给他买的,西藏女作家马丽华的《走过西藏》。
另一面墙上,非常醒目地挂着一张很大的西藏地图,地图上星星点点,作着一些只有父亲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当然,有一种符号木兰能看懂,那是用红笔画的小五星,一共有五颗,分别是大哥、她、木凯、木棉和大哥的儿子小峰先后在西藏当兵的地方。
有风穿进房间。木兰走过去关窗户。从窗口望出去,她忽然看见了父亲。父亲提着一袋垃圾往院门口走去。提着垃圾的父亲依然昂首挺胸,气宇轩昂,迈着稳重的步伐。背影如同有着白色峰顶的雪山。这就是父亲。无论做什么,无论手上提的是枪还是垃圾袋,他的威风都不会倒,一辈子挺拔坚强。
泪水模糊了木兰的眼睛,父亲消失了。她关上窗户。一张纸从书桌上飘落到地上,她捡起来看,发现上面写着几个字,是父亲的字迹。
说吧,说吧,把一切都说出来吧。
母亲说,要把过去的事告诉他们。那都是些什么事呢?木兰怀着期待,也许那其中就有她渴望解开的谜底。
母亲很少说起往事。至少很少对她说起往事。有时候母亲过去的战友来了,老阿姨们和母亲坐在一起聊天,就会说起过去的事。但在木兰的记忆里,她们说的总是开心的事,因为她们常常笑得满脸是泪,你笑我,我笑你,好像过去的岁月是那么快乐,没有忧伤也没有烦恼。但在孩子们面前,母亲却不大说起过去。也许有父亲在,母亲不需要他们聆听?
6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
我说的是50年前,年轻得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就在那一年,我迈出了自己这一生最重要的一步:去西藏。如果不去西藏,我的一生完全会是另外的样子,就不会遇见你们的父亲,就不会有你们。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呢。
当我出发去西藏时,丝毫没想到以后,没想到我的一生会是这样的。当然,谁也不可能想象出自己的一生是什么样的。我的眼前闪耀着光芒,我奔着光芒而去。
那年我18岁。
现在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年轻时的自己。
我看见自己走在路上,背着行装。我和我的姐妹们,我们都是一样的装束,一样的神情。
我看见了我们的队长苏玉英,她背着孩子,使劲儿挥手叫我们快些跟上,好像她背上背的不是孩子而是背包。我看见了赵月宁,像个小小少年,那时候她是我们队伍中最小的,出发时才13岁。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但眼里却有一种一般少年所不具有的坚强神情。我还看见了我的同学刘毓蓉和吴菲,看见吴菲瞪着眼憋着气使劲儿去顶牦牛……哦,牦牛,我也看见了你们,你们披着长长的神秘的黑毛,瞪着圆圆的铜铃般的大眼,你们跟着我们跋山涉水,真是吃了不少的苦,你们现在还好吗。
我看见我走在路上,目光明朗,心境明朗。我一直朝前走,从家里走到军政大学,从军政大学走到十八军,然后随着十八军的大部队一起,浩浩荡荡地走到西藏。
我们的队伍真是浩浩荡荡。
我们的心情也浩浩荡荡。
我们唱道——
不怕雪山高来天气寒,/不管草地深来无人烟,/我们的队伍千千万万/浩浩荡荡进军西藏高原/……
我们是从哪儿出发的。
是从四川眉山。
我当然不会忘记,那是个诞生了中国三个大文豪的美丽小城。我们的进藏大军就在三苏公园里召开了誓师大会,然后浩浩荡荡出发了。我们30多个女兵组成了一支运输队,年龄最小的13岁,最大的也不过22岁。我们都是些刚出校门不久的女学生。我们赶着从未见过的庞大的牦牛群,驮着前线急需的物资和粮食,和大部队一起跨越万水千山,忍饥挨饿,风餐露宿,从甘孜走到昌都,又从昌都走到了拉萨,行程3000里,历时一年零两个月。
我把头发剪得短短的,不让它成为累赘。我用一根粗糙的皮带扎在腰间,为的是让自己空空大大的棉衣不透风。尽管已经18岁了,但我的身体仍未发育,又瘦又小,胸脯也是平的。
大概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原因。我把头发全部塞在帽子里,看上去就更像个男孩子了。惟有唱歌和笑的时候,才能暴露出我作为一个女孩子的特征。那时的我,脸庞和心都纯净得像高原的月亮一样。这是我们苏队长说的。
我一边走,一边赶着牦牛。牦牛的身上驮着部队急需的粮食和物资。生活艰辛,路途漫漫,牦牛们不堪忍受,常常闹情绪。它们一闹情绪就停蹄不走了,我只好耐心地哄它们,甚至是推着它们走。
我从不闹情绪。我喜欢笑。这并不是因为我的日子比牦牛舒服,而是因为我心里揣着火一样的理想。我就是为着这个理想偷偷离家的。即使每天吃的是稀粥,睡的是帐篷,人们也总能听见我的笑声,我的笑声很特别,总是一串一串飞出来的。队长苏玉英说,一听这孩子的笑声,就知道她还什么苦头都没吃过。
当时我不知道她说的苦头是什么,我以为就是生活上的苦。我不愿让自己显出女学生的幼稚和娇气,就拼命做事,受苦受累,我以为那样就会显得成熟起来。的确,比起在学校的时候,我已不知成熟了多少倍。但我还是喜欢笑。
我快乐地笑着,一步步向西藏走去。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开始了哭泣。
7
大哥和妹妹弟弟们从医院回来了。
木军看见木兰就问,妈呢。
木兰说在楼上躺着呢。
木军松口气,说,让她睡会儿吧。
从大哥的神情看,他似乎平静多了。木兰心里踏实一些,就说,哥,我想先回家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