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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再送煤时他依旧说了:“日安。”
琳达也冷冷回应一声“日安”,便不再言语。对德国人的恨意永不会消除,归根到底她觉得还是这些人的罪孽造成了大家共同的悲剧。
连续数日之后,十六岁的少年战俘布朗特终于鼓起勇气攀谈。他掏出一张烧焦了四分之一的照片。
“这些是我的家人。我妈妈喜欢编织和植物,院子里那些柿子树都是她结婚那年种下的。我爸爸只愿意穿她编织的毛衣,被困在东部战场时妈妈给他寄了足有两公斤重的新羊毛衣,只是到最后也不知收到没有。左边这个漂亮女孩是我亲爱的姐姐,她非常骄傲,爱用拉丁文写诗,对所有读不懂她的诗的青年都不屑一顾。同时她也很健壮,小时候我没少挨她揍。我上战场前,她搂得我简直快要断气,结果坐在我对面的中尉爱上了她。我告诉他只有拉丁文的诗才能征服她,他果然在营地里写了不少,可惜后来我们失散了,也不知他是否还活着。那个不笑的男孩,毫无疑问就是我。我父亲对我很严格,他板着脸的样子时常使我发怵。照这张照片的那一年,我十岁,由于沉迷踢球那个学期德文没有及格,被他痛打了一顿,于是我半年都不敢笑。”
琳达一言不发地听他滔滔不绝,仅用冷漠的目光瞅了两眼照片,然后自顾干自己的活儿。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您就不由自主想起我的姐姐,她叫伊丽莎白,我能否知道您的名字?”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忍耐不住嘶哑着喉咙语气极重地道:“你们这些幸福的德国人,有这样的完整的家,为什么还要发动战争去破坏别人的家!”
看见少年苦闷离去的背影,她生出一丝不忍心和后悔,但终究没有说话。
饥饿与劳累是劳改生活的全部。琳达与几十个“人民的敌人”同宿于一间格子营房里。最孱弱不堪的是一名五十来岁的寡妇,她拥有一家旅馆和不少田产,是个不折不扣的“百万富翁”,不知什么原因来了这里;最喋喋不休的是一个看起来已经神经出了毛病的女人,因为她整日说自己是盟军的地下联络员,一会儿念念叨叨美国人会同苏军交涉给自己洗冤,一会儿又大骂苏军故意抓捕他们这类人。
不几日,这两个女人都消失了。前者冰冷地躺在琳达工作的焚尸房里,身体溃烂已经无药可救,死于自杀。琳达从别人那里借来工具为她化了妆,才将她推进炉膛。玻璃视窗内热烈燃烧的焰在琳达无波澜的瞳孔中跃动,形成一个妆后和蔼满足的面容,它终究化为一缕白烟,去了天堂或者地狱。 而第二个女人,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随着德国波茨坦会议的尘埃落定,极速野蛮驱逐日耳曼人的阶段逐渐过去,特蕾津集中营这时人满为患,大量日耳曼难民被关押在这里留待逐步转移出捷克斯洛伐克。作为重要交通枢纽,这座城终日闷罐车往来不断,苏联人运转战俘,捷克人驱逐日耳曼人,无数难民死在满目苍夷的路上。
琳达的格子间里补充进来许多日耳曼姑娘。她痛苦极了,民族感情和身为女人共通的同情心互相矛盾对抗着。每晚捷克士兵进来挑人,她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日耳曼,是罪恶,是诅咒,彷如曾经的犹太。这座由纳粹亲手建立的犹太大卫星城此时正是他们的地狱。
一个国际性组织参观战后集中营的那天,琳达喝到了一碗肉汤,简直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生存被压制到极小地步时,幸福感仿佛唾手可得,不过是丁点儿活着的滋味。她破天荒没有排斥少年战俘布朗特的自说自话。后者已经打听出琳达的名字,并自作主张以“你”来称呼她,仿佛她真是他的姐姐一般。
“你知道么,身材壮一些的劳动力都被转移了,替你们修了这么久的路,也不知苏联人接下来会把我们拖到哪里。这么下去,就算苦熬活下来也不知哪一年才能回家。有技能的人多好啊,面包师就最舒服,还能吃饱。我们学生最可怜,什么也不会。唉,我还没有中学毕业。”
琳达忽然第一次打断他,主动说话,只是这话题叫他难堪。
“你杀过平民没有?”
沉默良久,他说:“……如果一群孩子拿着手榴弹向你冲过来,你能怎么办?”
她猛然把煤车狠狠推过去,立时掀翻满地。“去死吧!你们的灵魂都该烂掉!”
这爆发如此难听和巨大,以至正巡视到火葬场的官员恰好听见。外面厉声的俄语过后,脚步声不停歇地闯了进来。
她和布朗特立刻被士兵凶狠地拽了出去。弓腰站在斑驳红墙边昔日处决犯人的刑场上,她觉得头顶的日光明晃晃得叫人眼花。同样受罚的布朗特憋红着流汗的脸,而她是越来越惨灰。几个小时,没有任何人来执行什么指令。
傍晚时分,隔着砖墙传来一阵喧闹的汽车马达声,逐渐远去。这声音几乎是惊醒了意识快要模糊的琳达。她艰难动了动脖子,只见布朗特正瞬也不瞬地瞅着自己。对面相距十几米远的士兵在同什么人说话。于是布朗特小声道:“视察的人走了,该来收拾我们了。你害苦了我。”
她无来由地想笑。尽管浑身疼得麻木,可是爆发之后她对这个烂兄烂弟无端多了一层亲近感。
“猜猜吧,会是什么处罚。你一定少不得挨打。”
他回敬。“你不也同样,而且是你掀翻了车。”
“你是法西斯,谁会相信是我干的。我只希望不要是喝过酒的士兵,也别把我当做日耳曼妇女对待。”
“我只怕伤口感染死在这里,我还指望着回国呢。”
“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仔细为你烧骨灰。”
“你的心肠真硬。你究竟为什么被关进来?你这样恨我们德国人,我才不信你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的罪名是,活着。如果解放前死于哪次空袭该有多么幸福。或是起义的那天夜里像其它人一样被你们射杀,我就是烈士了。可是我活着,于是被当做纳粹的婊/子,继而是叛徒,再然后是窝藏犯。因为我和德国人睡过觉。呵,就像这里的日耳曼妇女一样,和捷克兵或者苏联兵睡觉。只不过我比她们幸运,没有被人轮着上,也没落下残疾。”
“我的家乡被苏军占领了,真不知道姐姐和妈妈……”他黯然地道。
“俄国人不坏,但是喝了酒以后简直不是人,跟你们这群德国禽兽差不多。我每天看尸体,再清楚不过。”
她的眼睛只留意着那个开小差的士兵,没有发现布朗特惊惧的表情,以及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直到坑洼水泥地面上斜长的影子拖到自己身前,不动了。
她蓦地弓低身子,腰疼得直咧嘴。这里的秘密监视无所不在,她但愿自己不会如此倒霉正好碰见懂德语的士兵。
“你!站直转过来。”
德语!她的脑袋“嗡”地一下炸开,然后认命地转身,咬牙勉强让弯曲了几小时的脊椎直起。对面屋顶的探照灯光盖过了落日的余晖,惨白与血红都映上她深深凹陷的脸颊,越发显出那尖瘦的面容鬼魅如女妖。银绿的大眼睛猫儿一般瞪得浑圆,占据其中的是像冬天一样冷峻的男人。
米哈伊尔·安德烈耶维奇·彼得诺夫。
她一瞬恢复了镇定,平视前方,眼神麻木好似死人,凌乱短发下的头皮却抑制不住一阵阵发紧。
对方冰冷至极的眸子死死瞪住她。连布朗特都不由得感觉到,这名军官几乎是恨她的。
自入集中营以来,她从未见过这个拯救过自己也终于不能拯救自己的人,她只记得那日审讯室里隔着铁窗见到的目光,毫不掩饰的强烈鄙视以及憎恶。
冰冷的气氛一直持续了半分钟,直到眼前的军服突然离开,她仍是一动不敢动。然后她听见他召唤来士兵,劈头盖脸几句什么,之后便大步离去。那士兵狠狠赏了她与布朗特每人一脚,大嚷:滚!
她疼得爬不起来,布朗特先伸过来胳膊挽住她。她没有流一滴泪,只是盯着坚硬的水泥地面,探照灯无温度的光迷蒙了地上远去的影子。
第十六章
饥饿和腰疼一直伴随着琳达整晚的思想改造课。由于受罚,她错过了排队领晚餐的时间。尽管只是一小片面包,却是每天最极致的向往。这样极度肉体折磨的日子使精神单薄得仅剩下幻想奶酪香味的幸福。
她坐在人群里,冰冷的水泥地上,仰头看着上面那个作为良好思想改造典型的昔日德国军官,无端地羡慕。他肯定吃饱了,皮肤白皙红润,慷慨陈词痛骂法西斯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姿态表明他的物质与思想都得到了满足。而自己这个战胜国的平民不仅一无所有,疼痛,饥饿,疾病,以及一闭上眼就会重回脑海的恶梦成为生活的全部。不止自己,特蕾津集中营火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