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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好像是朝后退的,人越来越好商量,不计较。蒋丽莉对程先生说:你倒是一切
如旧,住的都是老地方。程先生有些惭愧地低下头说:我是没什么追求的。蒋丽
莉冷笑一声道:你怎么没追求?你很有追求。程先生就不敢出声。停了一会儿,
蒋丽莉问道:王琦瑶住在什么地方?程先生惊异地说:你找她?蒋丽莉不耐烦地
说: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程先生赶紧说知道。蒋丽莉就站起来问:在哪
里?马上就要去找似的。程先生也站起来说:我正要去她那里,一起去吧,我们
这几天还说到你呢!他神情跃然,也忘了回来是要拿衣服去洗澡,说着就往外走,
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蒋丽莉还站在原地,看看他。
即便是隔了这么一段距离,程先生还是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幽怨。他好像觉着
回到了从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两人对视了一阵,互相都明白了对方的一个
矢志不忘,然后,一同走出房门。
蒋丽莉正在填写入党申请表格,个人履历里中学这一阶段,需一个证明人,
她就想到了王琦瑶。王琦瑶真是久远的事情了,想起来都是怀疑,一切像是杜撰,
而不是真实。
这十多年来,她过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以她历来的狂热,接受这生
活里不堪承受的一面。从前放纵任性的冲动,这时全用在约束检讨自己。她的积
极性令她左右上下的人都感到跟不上。什么样的事情,她都要做得过头。她自知
是落后反动,于是做人行事就都反着她的心愿来,越是不喜欢什么,就越是要做
什么。比如和丈夫老张的婚姻,再比如杨树浦的纱厂。她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有点像演戏,却是拿整个生活作剧情的。
她的入党问题很令党的组织头疼,她固然是革命,可革命也不是这么革命法
的。她几乎每半年要向组织写一份汇报,有点挖心控肺的,用词造句也相当过火,
即便是对组织,也有些肉麻了。一九六①年,这种狂热病蔓延得很厉害,一般都
有一顶小资产阶级的帽子,其实也难说是哪个阶级的,各有各的病根,是连自己
都不清楚的。
从大楼里出来,蒋丽莉和程先生就去乘电车,两人一路都无话,听着电车当
当地响。
这好像是那千变万化中的一个不改其宗,凌驾于时空之上的声音。马路上的
铁轨也是穿越时间隧道的,走过多少路了也还是不改其宗。下午三点的阳光都是
似曾相识,说不出个过去,现在,和将来,一万年都是如此,别说几十年的人生
了。下了电车,穿过两条马路,就到了平安里。平安里的光和声是有些碎的,外
面世界裁下的边角料似的,东一点西一点,合起来就有些杂乱。两人走过弄堂,
也是默默无语。有一些玻璃窗在他们头顶上碰响,还有新洗的衣衫上的水珠滴在
他们颈窝里。走到后门口,程先生就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蒋丽莉的眼光落在钥匙
上,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待程先生发现,便迅速闪开。
程先生稍有些窘,想开口解释什么,蒋丽莉已夺路而进,走在了前头。王琦
瑶已经醒了,却还睡在被窝里养神。房间里拉着窗帘,有些暗,一时没认出蒋丽
莉来,等她认出,蒋丽莉已走到她的跟前,低下头看她。两人几乎是脸对脸的,
眼睛就不动了。其实只是一秒钟的时间,却有十几年的光阴从中关山飞渡,身心
都是飘的,光和声则是倏忽而去。
然后,王琦瑶从被窝里坐起,叫了声〃蒋丽莉〃。蒋丽莉的眼睛一下子落在她
拱在被子下的腹部,也是锐利地一瞥。王琦瑶本能地往下缩了缩,反是画蛇添足。
蒋丽莉的脸刷地红了,她退后几步,坐到沙发上,脸朝着窗外,一言不发。
房间里的三个人是在尴尬中分的手,又是在尴尬中重聚,宿债末了的样子。窗帘
上的光影过去了一些,窗下的嘈声也更细碎了。蒋丽莉说要走了,那两人都不敢
说留她的话,是自惭形秽,还是怕碰壁。
程先生将她送到楼下,再回到房间,两人都有些回避目光,知道蒋丽莉是误
会了,但这误会却有些称他们。动的意思。
晚上,两人各坐方桌一边剥核桃,听隔壁无线电唱沪剧,有一句没一句的,
心里很是宁静。他们其实都是已经想好的,这一生再无所求,照眼下这情景也就
够了,虽不是心满意足,却是到好就收,有一点是一点。他们一个负责砸,一个
负责出六,整的留着,碎的就填进嘴了。王琦瑶破例没有早早就瞌睡,腰酸也好
些了,程先生替她在椅子上垫了个枕头,问道:大约是什么时候生呢?王琦瑶掐
指一算,竟就是十天之内的事了。程先生不觉有些紧张,王琦瑶倒反过来安慰他,
说做什么事情都没有比生孩子自然的了,看这马路上有多少人便可明白。程先生
说别的不怕,就怕要生时身边没有人,无法送去医院。王琦瑶就说,这生孩子也
不是立时三刻的事情,说是要生,也须一天半天的。听她这么说,且还很沉着,
程先生也定心了一些,停了停又说,不知道这孩子是男还是女。
王琦瑶说,希望是个男的。程先生问为什么。王琦瑶说做女人太不由己了。
两人就都沉默了。这是他们头一次提及这个未出世的孩子,这是一个禁区性
质的话题,双方都小心地绕开着。如今一旦说及,就好像克服了一个障碍,有一
些较深的情和义交流贯通,两人更亲近了一些。剥完核桃,已是十点,王琦瑶让
程先生走,等他下了楼,听见后门响过,才检查了门窗,洗漱就寝。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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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分娩这天,程先生下班后到王琦瑶处,见她脸色苍白,坐立不安,一会
儿躺倒,一会儿站起,一个玻璃杯碰在地上,摔得粉碎,也顾不上去收拾。程先
生赶紧去叫来一辆三轮车,扶她下楼,去了医院。到医院倒痛得好些了,程先生
就出来买些吃的做晚饭。再回到医院,人已经进了产房,晚上八点便生下了,是
个女孩,说是一出娘胎就满头黑发,手脚很长。程先生难免要想:她究竟像谁呢?
三天之后,程先生接了王琦瑶母女出院,进弄堂时,自然招来许多眼光。程
先生早一天就把王琦瑶的母亲接来,在沙发上安了一张铺,还很细心地准备了洗
漱用具。王崎瑶母亲一路无言,看程先生忙着,忽然间说了一句:程先生要是孩
子的爸爸就好了。程先生拿东西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他想说什么,喉头却硬着,
待咽下了,又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装没听见。王琦瑶到家后,她母亲已炖了鸡
汤和红枣桂圆汤,什么话也没有地端给她喝,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就当没这个人
似的。
过一会儿,就有人上门探望,都是弄堂里的,平时仅是点头之交,并不往来,
其时都是因好奇而来。看了婴儿,口口声声直说像王琦瑶,心里都在猜那另一半
像谁。程先生到灶间拿热水瓶给客人添水,却见王琦瑶母亲一个人站在灰蒙蒙的
窗前,静静地抹着眼泪。程先生向来觉得她母亲势利,过去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在楼下叫王琦瑶,她连门都不肯开,只让老妈子伸出头来回话。这时,他觉着
她的心与他靠近了些,甚至是比王琦瑶更有了解和同情的。他站在她的身后,慑
略了一会儿,说道:伯母,请你放心,我会对她照顾的,说完这话,他觉着自己
也要流泪,赶紧拎起热水瓶回房间去了。
过了一天,严师母来看王琦瑶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上门,早听娘姨张妈说,
王琦瑶有喜了,挺着肚子在弄堂里进出,也不怕人笑话。其时,康明逊和萨沙都
销声匿迹了似的,一个闭门不出,一个远走高飞,倒是半路里杀出个程先生,一
日三回地来。严师母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但自视对王琦瑶一路的女
人很了解,并不大惊小怪,倒是那个程先生给了她奇异的印象。她看出他的旧西
装是好料子的,他的做派是旧时代的摩登。她猜想他是一个小开,舞场上的旧知
那类人物,就从他身上派生出许多想象。
她曾有几回在弄口看见他,手里捧着油炸臭豆腐什么的,急匆匆地走着,怕
手里的东西凉了,那油浸透了纸袋,几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