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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晚上我回来,李纨因说在熙凤那儿见了位乡下姥姥,原来是刘姥姥来筹钱,因李纨正在熙凤房里帮忙看帐,所以遇见了。我略问了问情形,确与书中无二,并无他话可说。
李纨说了几句这边的事,恰好有丫鬟来讨示意,她略安排了一下,走到桌边喝了茶,忽又笑道:“今儿下午,可有见可笑的事,周嫂子素来最得力,却也越发没个心计了。”
我一听有戏,好奇道:“怎么个没心计法?你坐下说。”
李纨把手在熏笼上暖一暖,在炕上坐了,道:“大爷今天不在,下午我在太太院里陪姐妹们看鹦哥儿打架。正巧周瑞家的送宫花给我们,我因拿了四支,姐妹们也各有两支。剩下还有两支玫瑰红的,我不防多问了一句给谁的,周嫂子却说给林妹妹的。”
我接道:“她还在孝中,哪里能用红的。周瑞家的确实越发没心计了,你怎么回的?”
李纨回道:“当时也没说什么,只等周瑞家的走了,我叫素云悄悄地跟着把宫花给她,叫她先给林妹妹挑了再打发素云带回来。我原还想,我又不常用红的,换给我倒糟蹋了。谁知素云一带回来,好整齐的十支花儿,原来那三个也是有心的,也暗中给周瑞家的带去了。”
我怔了一下,回过神来笑道:“难为你们姐妹这样好。”
李纨笑道:“自然这样好,哪里是难为?那两支红的我还是带回来了,等云妹妹来了好送她,她是最爱红的。”
“你做主罢。”我道,“今日多亏你费心,不然林妹妹藏不住话,又机锋,说不得周瑞家的下不来台,太太那里就不好看了。”
李纨道:“我也怕这个,倒不是林妹妹哪里不好,只是未免率真些。”
话到这儿就够,再说不是扯到王夫人,就是扯到林妹妹,李纨也就岔开不提了。
又过了些日子,恰逢今年闰一个九月,天偏冷得快,才进闰九月里,竟像入了冬一样,天倏忽就冷了。一个晚上,用完晚膳,我和李纨正在说些家常话,宝玉便来了。一个丫鬟进来通报,李纨避进里间,我懒得出去正堂,就叫把他领进来,又让晴雯拿手炉给宝玉捧着。
晴雯从房里捧上一个手炉出去,忽听她道:“你们放手罢。这死结子得我解,这面子上的羽纱容易挂。”停停突然又喝道:“宝二爷自重些!”然后就见她气乎乎地冲进来,往我旁边的矮凳上一坐,只管做她的针线。想是宝玉又胡闹了。
这孩子,真是……不一会儿,宝玉缩手缩脚地进来,我让他在对面坐下,道:“宝玉,说了多少次,怎么还不改!”若是王夫人,听到看到方才的情形,晴雯又要遭殃了。
宝玉忙向晴雯赔笑道:“好姐姐,原是我错了,不该一时忘形。姐姐理我一理,饶了我去罢。”
晴雯再三躲避,烦不过了,一腾身,道:“爷是主子,我一个奴才哪敢受主子的礼。只我也不是给你轻薄的!一个主子,成日里在奴才堆里哄妹妹叫姐姐地明偷胭脂暗拿粉,什么样儿!”她说着愤愤不平地进里间找李纨去了。
我咳嗽一声,道:“她是好的,我未免纵容了些,所以愈发烈性了。你也是死性不改,何必总招惹她。说罢,今日来找我什么事?可别说是想起了来看看。”
宝玉怔怔地望着轻晃的珠帘,我再三催问,他忽然道:“好大哥,把这个姐姐给我罢!”
我真怒了,茶往炕桌上一放,道:“什么意思,要人要到哥哥房里来了。你那房里袭人媚人可人,大大小小近二十个丫鬟,少了谁不成,竟然还惦记着我房里的?这话也是你说的出来的?这也算了,就当你真少了人伺候,什么叫‘给你罢’?你当晴雯是物件,随随便便就能给来给去?看来你虽每每在嘴上说女儿是水做的,是要保护的,心里也不过把她们当成死物!倒比那些作践女儿家的人更可恶,他们还知道自己在‘作践’,你做着一样的事,还美名其曰‘护花’,亏你开得了口。你只管把你房里的丫鬟送来送去,别以为我和你一样!”
宝玉不敢回话,低头半日,轻声道:“这位姐姐有五六分林妹妹的模样,我在林妹妹房里也见过的。原以为是林妹妹的丫鬟,不想是大哥哥的。我讨了来和林妹妹作伴好解闷,正是一双并蒂莲,岂不好?”
在旁边伺候的夏荷冷笑一声,故意用带着三分慨叹的语气刺他道:“宝二爷快打嘴罢。林姑娘是什么人,拿我们和她做并蒂莲,宝二爷也不怕闪了舌头。宝二爷有这个心,敢和林姑娘开这个口?可见林姑娘在宝二爷心中,不过和我们一样,原是随时供宝二爷轻薄取笑的。”她说着又不屑地嗤笑一声,出门到外间屋里去了。
我按下一段偷笑,拿茶盏挡住表情。夏荷话不多,一说话却每能戳中人的软肋。宝玉一瞬间涨红了脸,欲驳无从驳。我没给他解围,谁知道这次解围,以后他长不长记性,就是要个震得住他的才好。说起来我房里的丫鬟不知道为何一个个都厉害,只我舍不得派出去管教他。
房里静默了半晌,外头夏荷陪着一个丫鬟提了食盒进来,里头是给我调养身子的汤点。其实太医早说我没大碍,家里还天天让我喝这个药膳,快腻死我了。我也想停了药,不过想起王夫人和老太太那担忧的脸,咬牙忍了。
等我把药膳那股恶心的味儿压住,又咬了一瓣橘子去味,再算算时间,晾宝玉也晾得够久了,才慢悠悠地道:“说罢,找我什么事?大冷天的竟让你出门来了。”
宝玉方说起正事来:“我往家塾去了好多日子,不十分喜欢。老太太打发我来找大哥哥问家塾里的事儿。”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我过去身子不好,在家塾也没念过几日,怎么打发你来问我?要问也该问蓉哥儿才是。”我有些纳闷,老太太为何要宝玉来找我,不过再看宝玉面带闪烁,有些了悟,这孩子在我跟前弄鬼。他必有事求我,可是我刚才那一番说教,他又不敢说了。他既然不敢说,可知也不是好事,所以我只当没发现,再闲话些家塾的事儿,他就告辞去了。
宝玉有事瞒我,我并未放在心上。有日早上我临出门前,恰好惜春托我找个画谱,因此从翰林院出来我打算去去城中最大的几家书肆转转。恰好沈中和也订了书要取,我和他便结伴往书肆去了。
进了书肆,我不翻看别的,单看《芥子园画谱》和《棋经十三篇》,挑了满意的本子叫店家结账。沈中和捧着本迟老先生的集子过来,道:“怎么买这个,我记得你不擅弈,又工画,已过了看《画传》的时候。”
我解释道:“是给妹妹买的。她们喜欢。”
沈中和便笑道:“你们府里,原只有女儿家是最干净的,也难怪你总惦记着她们。其他人,就是你们二房,素来好清名,也不见得个个都干净。”
我推他道:“又打哪里听来闲话。你这人,怎么总在我跟前说这些。我不听,你要说,走远些说,别叫我听见。”
“什么闲话,是真的。”沈中和凑上来,道:“难道你没听说,家塾里的事?”
他一说家塾,我想起那日宝玉来找我,其后隐约传出家塾里几个学生闹出风波来,我因知道是什么事,所以没怎么在意。难道家里的事,竟传扬出去了?
沈中和拍拍我的肩,道:“以往只有你说我,没有我说你。终于让我等着机会说你了。该劝你那宝弟弟少和不三不四的人往来,我知道你们府里,兄长的话,弟弟必得听的。还有一件,让他少走些消息。不仅仅是家学里的事,那些私事竟都让京中贵门都知道了,不是长远之计。”
他已经说得很委婉了,我听得有些心惊。一则家学的事是府里私事,本不该在外传说。另一件,让外人知道家学里如此纷乱不堪,那聪明的一定能猜到正府里也是没有平安的。只我不管和宝玉说什么,他总过耳就忘,我也无法,非得他吃一次亏才行。
“不说这个了。”我一想就觉得烦闷,岔开话题道:“说说你吧,上回当面顶得福王下不来台,主上脸都青了。好在福王本是豁达人,否则你打算怎么收场?”
沈中和笑道:“不过是敲山震虎地演场戏罢了,你还当真。书买好了没?买好了,就请你移步,到我家略坐一坐。”
贴身的小厮王桂掏钱给了店家,我从店家手里接过包好的书册抱在怀里,道:“也好。正好上你家讨杯热茶喝。”
这晚上天降鹅毛大雪,道路冰滑,天地迷蒙,不能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