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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儿-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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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死死地揪著我的袖子,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像是要把我看透。

  我心里发慌,重重地推开他,咳一下,站起来。“走了快回家!”

  他跌撞著跟著我。我听见他在後面,不断从牙缝里抽气。我一看,原来他的脚早就被尖锐的石子扎破,留下大大小小的创口。

  我认命地返回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他安静地爬上我的背。

  那条路漆黑一片,没有人烟。可是他小小的、几乎没有重量的身子落在我的背上,却带给我出生以来就没有过的异样的温暖和安心。我想,如果我有能力可以养起他,那该多好,我一定不会让他跟著我吃苦。可是我……

  我把他往上拖拖,想著,如果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是不是我们就不用分开?

  §

  到了家我把他放在床上,打来一盆水轻轻地给他清洗脚上的伤口。他不似男孩子的秀巧的脚在水盆里荡来荡去,清秀的脸儿上挂著无忧无虑的清甜的笑。

  也许什麽都不明白,反而可以幸福一点吧。

  我给他擦干净脚,让他去睡。

  我必须得走了,也许可以赶得上凌晨北京南下的火车皮。如果不走……

  如果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抱著迁儿,重重地吻他湿润的嘴唇,细细的脖子,还有小小不明显的喉结。他的喘息沈重起来,发出欢愉的呻吟。我及时悬崖勒马,躲过了他明媚大眼里不解的水气。

  我只带了两件衣服,其他的一切都留给他。

  他日若还得相见,我定当──

  我拔步离开。

  迁儿却轻轻地叫唤一声,从床上扑下来,抓住我的裤角。

  我大惊,不断地甩腿。

  他咬著嘴唇,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决然。

  他用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腿,我怎麽甩也甩不掉。

  我说:“祝迁!听话!快放手!!!”

  他死命摇头,眼泪不断地滚下来。

  “哥……哥……”他结巴著叫我,我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抱住他的冲动。

  我闭上眼,把心一横。

  “迁儿你放不放手?你不放我要打你了!”

  他哭著更紧地抓住我不放。

  我抬起另一只脚,狠狠地踢过去。

  他发出小动物受伤一样的呜咽,手上却一点也不肯放松。

  我於是发疯般地一脚一脚地踢过去。

  他终於放手,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咳。

  我刚要上前,脑子里及时响起警铃,我硬生生收住步子,抓起包袱转身就跑。

  “咳咳……哥、哥哥……咳!不要走……”

  我不敢回头,怕见了他流血的样子会功亏一篑。

  我做梦都想听见他对我说话,可我也做梦都想不到,我终於逼他开口,却是这样残酷的场合,说了那样的话。

  我像逃一样没命地奔出家门。

  

  ~~陆~~

  §

  我没有想到这次离开北京,一走就是六年。

  我走了好几个省,好多城市,各样的工作我都尝试过。很多当时一起南下的兄弟,有的熬不住回了老家,有的落地生根结婚生子,只有我没什麽变化,将将维持著一个人的生活。

  我偶尔会往北京打一个长途电话。我知道老许在第二年找了个後老伴,也是山东人,人很好,对老许没得说,只是後老伴带来的儿子很不是东西,游手好闲还经常喝酒误事,有时候还会打骂老许甚至他自己的亲妈。

  起初我会问问迁儿的情况。我跟老许说:不管怎麽说我也是他哥,留下他一个人说走就走,临走还打了他始终让我愧疚。

  老许只是叹气,问久了他会说:你走都已经走了,还管得了那麽多麽?我便无颜再问下去。

  我知道迁儿过得不好。他不可能过得好。他只是活著。

  58年开始搞“运动”,处处都是公社。倒是不愁饿死,但那苍白的生活日复一日地折磨著我,我变得敏感暴躁,不肯与人接触。

  我也不再给老许打电话,只想著如果迁儿可以活下去,那麽我安人杰愿意折一半阳寿还愿老天爷。

  §

  1960年出了大事,中苏关系破裂,苏联撤走了一切经济和科技上的援助。适逢严重的自然灾害,国内的状况糟到不能再糟。2月的时候我终於决定回北京去。

  那个时候北京的情况也不比外地,一般工人每人每月32斤粮票,妇女老人25斤,干部的待遇稍好,有1斤的油票和一些副食。那一点点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月底的时候连菜场地上的白菜帮子都被捡干净。不断地有人死去。

  我回到鲜鱼口的煤油灯厂去,被人告知工厂早已倒闭,而老许也早就去世了,他的老伴独自回了山东老家,後老伴的儿子则不知去向。

  我又找回去廊坊头条的旧日住所,房子也早已改建,问起迁儿,没有人知道他。

  我在左安门附近又找了一家工厂,厂子几乎没有效益,全靠政府有限的补助才勉强维持著。我每个月领著32斤糙米,月底总是饿得头晕眼花脚底下打晃。

  厂子安排我住在永定门附近的一个临时搭建的简易楼里,楼道很窄,终年灯光昏暗,有一股刺鼻的腥臊气味。偶尔会有小偷跑进来偷走半颗白菜,被偷的住户举著扫帚追出来,有气无力地喊两声。我就穿过这样的地方回到我的房间,常常又累又饿,连鞋也不脱倒头就睡。

  那个时候我的隔壁住著一个年轻寡妇,我听她说她有时会从外面接一些纳鞋底或是洗床单被罩的零活儿,拿著一点钱和粮票带著一个叫秀海的幼小的儿子一个人过。我可怜他们孤儿寡母,有什麽需要力气的活儿我会帮他们干。

  我知道楼里有人在背後说三道四,说她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又和我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走得那麽近,行为如何不端。我不在乎,秀海妈也不在乎,久而久之的也就没人闲话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身正不怕影斜。穿闲话的人总归会把兴趣转到别处。

  §

  4月的最後一天,我已经断粮三天了。

  这一天我帮秀海妈修好了窗户玻璃,她给了我2斤粮票。

  我看一眼乖巧地蹲在一边独自玩的秀海,他一点也不像是已经该上幼儿园大班的孩子,骨骼细小,面黄肌瘦,头发稀疏。

  我说,秀海妈你留著粮票给秀海换点零食吧,孩子长身体呢。

  她摇摇头,说吃不了,她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子能吃多少粮食?

  我知道不是那样,但是我没有办法拒绝。

  人在饿极了的时候,去偷去抢也是生理需要。什麽孝敬长辈照顾弱小之类的良善之举,都是衣食无忧的时候才想得到的事。

  晚上我躺在床上,肚子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我累了一天,连出去换粮食的力气都没有了,迷迷糊糊地想著明天起个大早,先把粮票给换了……明天……明天!!!

  我惊跳起来。

  明天就是1号!过了今天晚上,这个月的粮票就作废了!如果明天我拿著上个月的粮票去找粮店,我是怎麽也说不清楚的:我要说粮食不够吃急等著换,人家定会问那你早干什麽去了?不行,必须今天晚上就给换回来!

  我一想明白马上蹬上鞋就走,一口气跑到好几里地之外的粮店。

  那时候已经11点多,街上早就如死了一般没有人息。我知道粮店是通宵有人值班,就站在粮店门口大力地砸起门来。

  我连砸带喊了半天也没有人出来应门。我心里疑惑,从门缝看进去,似乎有微弱摇曳的光。我心里话儿说装听不见是吧?那老子就砸到你出来为止。

  我朝手心里啐口吐沫,又狠狠地砸起门来。一边砸一边胡乱地喊著一些脏话。

  看店的人没砸出来,街坊邻居不干了。一个老大爷披了件衣服开门出来冲我喊:“小夥子!大晚上的你干什麽呢?要造反是吧!”

  我赶紧作揖赔不是。我举著手里的2斤粮票给大爷解释。我说您看,我不是来造反闹事的,实在是饿,等不到明天了。

  那热心的大爷跟我说:“咳!你头回换粮食啊?粮店值班的小子是个聋子,你闹腾出多大动静来,他也听不见。看著吧。”

  他回屋拿一个手电筒往天上打几下,很快粮店里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大爷打个呵欠,把掉下来的衣服往上拉一拉。

  “你跟他比划,慢点说你要多少,别跟他著急。唉……挺好的一个孩子,怎麽就生得又聋又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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