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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神情。老头问他:你是什么人?阿明不知该怎么回答,反问道:你是什么人?老头说出三个字:走资派。他的顽童神情使这回答变得好笑。坐了一会儿,阿明说:可以躺下,他们不管的。老头却不同意,说:我们应该自觉遵守制度。什么制度啊,囚禁的制度?老头却说:不,是生活的制度。阿明这就有些好奇了,向老头请教“生活的制度”是什么意思。老头回答:晨钟暮鼓,三餐一宿。阿明说不需要。老头说:我们需要创造出一些仪式,比如起床,就是告诉自己,白昼开始了;睡觉呢,则是进入夜晚了。
老头姓王,曾留学美国,攻读数学,现在是中学校长。阿明不免惭愧,他有什么资格与王校长同囚一室?这又是因为什么呢?王校长说:可以用约分的方法找出原因――我们的年龄,身份,家庭出身,政治面貌,婚姻状况都不一样,我们之间只有一个公约数,性别,我与你都是男性。阿明笑了。还有一个公约数,王校长说:我是数学家,你呢,是画家——这就是我们的公约数,我们都是天才!阿明又笑了。自此,他们开始了一个新的话题,就是数学。
数学是什么?阿明问王校长。王校长脸上又露出狡黠的笑容,变成一个顽童。数学和绘画相像,王校长说:也是要描绘事物的形,但数学描绘的事物是抽象的,就是“数”,总起来说,数学就是“数”和“形”。阿明问:你们的“形”和我们的“形”,有没有联系?王校长说:最初的时候,是有些关系的,“几何”的概念就是来自尼罗河泛滥,计算涨水退水,清理河道的工作,但是发展到后来,越来越没联系了。阿明再问:那么它的描绘是在什么地方进行——我们的绘画是在纸或者画布上,哪怕是一面墙,总归有个地方。王校长帮他说出了这个意思:你说的是“载体”,思维,王校长回答说:思维其实也是具体的,古希腊有一个著名的悖论,阿基利斯追不上乌龟,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条件,就是让乌龟先走那么一小点路。阿明兴奋起来:不可能!阿基利斯只跨一大步就够乌龟爬老半天!王校长站起来:我们必须从实际中脱离,站在逻辑的空间里。你听好,开始,乌龟爬出一小程,阿基利斯举步,乌龟已经在跑第二程了。阿明笑了:可是阿基利斯的一步抵得乌龟无数步呢!王校长笑得更快乐了:无论他速度多快,他总是跑在中途,跑过一半,再跑过下一半的一半,永远是在中途,而乌龟已经开始下一程了。阿明说:你在讲什么呀?
王校长走到黑板前,拾起半根粉笔,画一条横线:阿基利斯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处画一点——阿基利斯再跑到一半——他在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处再画一点——阿基利斯又跑到一半——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的二分之一处一点——这是永无止境的,阿基利斯永远是要先抵达一半,再到终点。阿明很有把握地在线底下画一道:这条线全长多少?王校长说:你又落到现实的窠臼,不是说了,这是另一个“载体”!
阿明懵懂着,却是一种清明的懵懂。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王校长将胳膊背到身后,很像一个学生朗诵和歌唱的姿势,宣讲着那一个空间的情形。有几次,阿明用现实中的事物去对应,都被王校长否定了。他不由发急地说:你这简直是唯心主义!王校长就说:你说,什么是唯物主义?客观的。什么是客观?存在的。什么是存在?可以证实的。王校长又笑了,眼睛弯下来,嘴角翘上去。可是阿明同学,你发现没有,唯物主义好的地方也正是它的问题所在,那就是从人出发;你看见,你证实,你认识——所以它又是最主观的。阿明目瞪口呆了,他从未听说过如此理直气壮的唯心主义言论。那么——王校长近乎胡搅蛮缠地质疑:鬼魂,你相信鬼魂吗?你用了一个很好的词,“相信”。“相信”是不需要证实的。阿明再也说不出话来。王校长继续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可证实的世界,一个是“信”的世界——阿明忽又激烈起来:这不就是乌托邦?!王校长说:你说得对,数学就是一个乌托邦!王校长的课程难度太大了,阿明的头脑一团糊涂。但就是这糊涂里,藏着光明。
可是第二天,他们都还来不及告别,就分手了。阿明在家呆了几天,就出门去打听王校长的下落,可没有人知道王校长是谁。他又打听数学家,还格外留意街上游斗的卡车,看上面低头站着“牛鬼蛇神”中有没有王校长。其实,他已经想不起王校长的模样了。他再没见过王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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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邂逅(1)
阿明骑着自行车,在北区一所高校的校园里徜徉。阿明碰一个青年,他对阿明说:你好!阿明迟疑了一下,回答说:你好!心想我并不认识你。可青年坦然的态度却使他感到自然,他们并肩骑了一段,阿明虽是个不领世事的人,但也敏感到青年是属于另一种阶层。青年说:我看你在这里逛了很久,是找人吗?阿明红了脸,他羞涩的样子很叫青年喜欢,他主动上前搭讪,就是看他有一股纯净的气息。阿明说,他确实在找人,不过,肯定找不到的。他同青年讲述起王校长这个人,然而,他简直语不成句。青年很耐心地听着阿明语焉不详的叙述,这使阿明很感激,也更惭愧了。连他自己都怀疑了:真有王校长其人吗?阿明就此结束寻找王校长,而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他的名字叫陈卓然。
早先,陈卓然将南昌带入小老大的客厅,自己则回到了书堆里。这一段读书的日子又是一段休憩的日子,思想休憩。不管是什么书,拿起来就从头读到尾,孤立的字由句法的逻辑关系联络起来,自然传达出某一种意义。有时候,他读过的东西就像是没有读,所有的东西都漏走了。可有时候,甚至有几次是在睡梦里,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一行字句,敲响了他的记忆。那些杂七杂八的字句忽然由于某一个共同点,并列在了一起。比如“费希特继承康德,谢林继承费希特,黑格尔继承谢林”和“雅弗的儿子是歌篾、玛各、玛代、雅完、士巴、米设、提拉;歌篾的儿子是亚实基拿、利法、陀迦玛;雅完的儿子是以利沙、他施、基提、多单”。比如 “三十至三十五岁的女性个体。头骨骨质细致,面部较低狭,颧骨狭小,眼眶不高,鼻孔较窄”和“伏伦斯基发现她脸上有一股被压抑着的生气,从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樱唇中掠过,仿佛她身上洋溢着过剩的青春,不由自主地忽而从眼睛的闪光里,忽而从微笑中透露出来”。
原本,陈卓然是个对事物有着稳定看法的人,他读书,学习,认识各种人和社会,都在顺利地加固着他的稳定性,包括他在拘留所里度过的时间,全是依着顺时针方向发展,他长成了一个有信念的青年。可是,如今,这些无系统无章法的阅读,将他思想的完整性打碎了。陈卓然怀疑自己能否真正了解这些文字的本义。他感觉到,有另一个世界,在他的认识之外存在,咫尺天涯,他走不进去。陈卓然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孤独地对付着这裂变。房间的窗对了后弄,传上来些声气,热锅的爆炒声夹着油酱气味,收废品和修棕绷的叫喊,也有小孩子和女人的哭和笑。这些声气会打扰他的思考,但同时也让他感觉身在人间,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虚无感。
家里,依然是大姑操持家务。他的母亲,有一度被隔离审查,然后又解除隔离回了家,有一度宣布解放,很快又靠边了。弟弟妹妹们在各自的战斗队里,这些战斗队有时分裂,有时联合,就像春秋战国,于是纷纷忙碌着,很少回家。继父依然休养着。陈卓然不知道,他被拘捕的时候,继父曾经跑到拘留所大骂:老子留血牺牲,打下的江山,让你们兔崽子胡闹!他和继父并不多话,在表面的冷淡底下却有着更深的默契,其实超过了血缘上的父子关系。母亲隔离的日子里,继父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在房间和走廊上走动,拐棍笃笃响着。陈卓然推开门,与继父碰了个照面,两人都怔了一下,继父说:要相信党,相信群众。陈卓然点头。陈卓然从拘留所回家进门,继父迎面说的也是这一句话:要相信党,相信群众。陈卓然想,在继父内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他的经历,无论是历史风云还是个人生活,难道就是凭借这么一个简单的信念度过的?不管相信的是什么,继父总是相信了。陈卓然也很想相信什么,他相信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