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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月亮冒出来,寨里的狗好像很吃惊,狺狺地叫。我踏着树影筛下的月光,踏着水藻浮萍似的圈圈点点,向溪边走。我猜测,在溪边可能坐着一个人,也许是一位姑娘,嘴里正含着一片木叶。
溪边没有人。但我回来时,终于见老树下有一个人影。
夜色这样好,是该有个剪影的。
“是小马哥?”
“是我。”居然应答得毫不慌张。
“从溪边来?”
“你你是谁?”
“四妹子。”
“四妹子,你长得好高了。要是在外面碰到,会根本认不出你。”
“你跑的世界大,就觉得什么都变了。”
“家里人都好吗?”
她突然沉默了,望着那边的榨房,声音有些异样。“吾姐,好恨你”
“恨”我紧张得瞥了瞥通向灯光和地坪的路,想逃跑,“我很多事不好说。我对她说过”
“那天你为哪样要往她背篓里放包谷呢?女崽家的背篓里,随便放得东西的么?她给了你一根头发,你也不晓得么?”
“我我不懂,不懂这里的规矩。我想要她帮忙,就让她背几个包谷。”
大概回答得不错,还可以混过去。
“人家都这样话,你是个聋子么?我都视见过,你教她扎针。”
“她喜欢学,想当个医生。其实,我那时也不懂,只是乱扎。”
“你们城里人,是没情义的。”
“不要这样”
“就是!就是!”
“我知道你姐姐是个好姑娘,我知道的。她歌唱得好听,针线也做得巧。有一次带我们去捉鳝鱼,下手就是一条。我病了,她哭得好厉害我都是知道的。可是,有好些事你们不懂,也说不清楚。我一生都会奔波辛苦,我有我的事业。”
终于选择了“事业”这个词,尽管有点咬口。
她捂着脸抽泣起来。“那个姓胡的,好狠毒哩。”
我似乎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继续试探着回答下去:“我听说了,我要找他算账。”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她跺着脚,哭得更伤心了,“你要是早说一句话,也不会成这个样。吾姐已变成了一只鸟,天天在这里叫你,叫你。你听见没有?”
月光下,我看见她瘦削的背脊在起伏,上面是光滑的颈脖,甚至头发中缝中白白的头皮也清晰入目。我真想给她擦泪,想抓住她的肩膀,吻她那头皮,像吻我的妹妹,让她的泪水贴到我的嘴唇上,咸咸的,被我吞饮。
但是我不敢,这是一个奇怪的故事,我不敢舔破它。
树上确实有只鸟在叫唤,“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声音孤零零的,像利箭射入高空,又飘忽忽地坠入群山,坠入绿林,坠入远方那一抹乌云和无声的闪闪雷电中。我抽了支烟,望着雷电。
行不得也哥哥。
我走了,行前给四妹子留了封信,请梁家畲来的大嫂转交。信中说她姐姐以前想当医生,终究没当成,但愿妹妹能实现姐姐的愿望。路是人闯的,她愿意投考卫生学校么?我将寄给她很多很多复习资料,一定。我还说,我不会忘记她姐姐。艾八把那只树上的鹦鹉捕住了,我将带回去,让它天天在我的窗前歌唱,与我成为永远的朋友。
我几乎像是潜逃,没给村寨里的人告别,也没顾上香米——其实我要香米或鸦片干什么呢?似乎本不是为这个来的。整个村寨,整个莫名其妙的我,使我感到窒息,我必须逃。回头看了看,又见寨口那棵死于雷电的老树,伸展的枯枝,像痉挛的手指。手的主人在一次战斗中倒下了,变成了山,但它还挣扎着举起这只手,要抓住什么。
进了县镇的旅社,在床头鹦鹉的咕咕嘟嘟声中入睡。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还在皱巴巴的山路上走着和走着,土路被山水冲洗得像剜去了皮肉,留下一束束筋骨和一块块干枯了的内脏,来承受山民们的草鞋。这条路总也走不到头。我看着手腕上的日历表,已经走了一小时,一天,一个星期了可脚下还是这条路。甚至后来我不管到哪里,都做这同样一个梦。
我惊醒过来,最后向朋友挂了个长途电话,本想问问他在牌桌上把那个曹癞子打“跪”没有,出口却成了打听自学成才考试的事。
朋友称我为“黄治先”。
“什么?”
“什么的什么?”
“你叫我什么?”
“你不是黄治先吗?”
“你是叫我黄治先吗?”
“我不是叫你黄治先吗?”
我愕然了,脑子里空空的。是的,我在旅社里,过道里蚊虫扑绕的昏灯,有一排临时床。就在我话筒之下,还有个呼呼打鼾的胖大脑袋。可是——世界上还有个叫黄治先的?而这个黄治先就是我么?
我累了,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巨大的我了。妈妈!
一九八五年一月
第三十一章 残雪()
作品简析
归去来是韩少功的第一篇寻根,同时也是当代最早表现出自觉的寻根意识的创作之一。叙述的故事并不复杂:主人公是一个叫黄治先的老知青,在返城多年后,有一次却不知不觉梦游般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山村,一个很像是他曾经插队的地方。他被乡民们误认为是曾经在那里插队的“马眼镜”,并由此产生了一系列的误会。在令人尴尬的误会中,主人公忆起了他插队生涯的某些片断。在这种语境下,“我”渐渐把自己当作了“马眼镜”,并扮演起这个角色。语言、气氛与作者之前批判现实的问题完全两样,营造出一种神秘犹疑的氛围,透露出作者想重返历史,进行重新审视的努力。
残雪(1953—),原名邓小华。祖籍湖南耒阳,中国先锋派文学的女性代表人物,是作品在国外被翻译出版最多的中国女作家。因从小由外祖母抚养,受她的影响,从小就具有敏感、忧郁的个性。残雪曾在街道工厂工作,做过铣工、装配工、车工,又当过赤脚医生,开过裁缝店。自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着有长篇突围表演,集黄泥街、思想汇报、辉煌的日子、天堂里的对话、苍老的浮云、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残雪集、布谷鸟叫的那瞬间、绣花鞋的故事等。
山上的小屋
在我家屋后的荒山上,有一座木板搭起来的小屋。
我每天都在家中清理抽屉。当我不清理抽屉的时候,我坐在围椅里,把双手平放在膝头上,听见呼啸声。是北风在凶猛地抽打小屋杉木皮搭成的屋顶,狼的嗥叫在山谷里回荡。
“抽屉永生永世也不好,哼。”妈妈说,朝我做出一个虚伪的笑容。
“所有的人的耳朵都出了毛病。”我憋着一口气说下去,“月光下,有那么多的小偷在我们这栋房子周围徘徊。我打开灯,看见窗子上被人用手指捅出数不清的洞眼。隔壁房里,你和父亲的鼾声格外沉重,震得瓶瓶罐罐在碗柜里跳跃起来。我蹬了一脚床板,侧转肿大的头,听见那个被反锁在小屋里的人暴怒地撞着木板门,声音一直持续到天亮。”
“每次你来我房里找东西,总把我吓得直哆嗦。”妈妈小心翼翼地盯着我,向门边退去,我看见她一边脸上的肉在可笑地惊跳。
有一天,我决定到山上去看个究竟。风一停我就上山,我爬了好久,太阳刺得我头昏眼花,每一块石子都闪动着白色的小火苗。我咳嗽着,在山上辗转。我眉毛上冒出的盐汗滴到眼珠里,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我回家时在房门外站了一会,看见镜子里那个人鞋上沾满了湿泥巴,眼圈周围浮着两大团紫晕。
“这是一种病。”听见家人们在黑咕隆咚的地方窃笑。
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黑暗时,他们已经躲起来了——他们一边笑一边躲。我发现他们趁我不在的时候把我的抽屉翻得乱七八糟,几只死蛾子、死蜻蜓全扔到了地上,他们很清楚那是我心爱的东西。
“他们帮你重新清理了抽屉,你不在的时候。”小妹告诉我,目光直勾勾的,左边的那只眼变成了绿色。
“我听见了狼嗥,”我故意吓唬她,“狼群在外面绕着房子奔来奔去,还把头从门缝里挤进来,天一黑就有这些事。你在睡梦中那么害怕,脚心直出冷汗。这屋里的人睡着了脚心都出冷汗。你看看被子有多么潮就知道了。”
我心里很乱,因为抽屉里的一些东西遗失了。母亲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垂着眼。但是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