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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3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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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诸葛亮深夜召他问案,已过去整整五天,这五天里,诸葛亮没有再见他,他也没有去丞相府处理政务,他遣家老去丞相府告了病,参军蒋琬爽快地答应了,还关切地叮嘱他好好将养。

    他便把自己缩回了自己的巢穴里,像一只蠢笨的鸵鸟,在危险来临时,做出掩耳盗铃的可笑举动,明明残酷的结局已徐徐拉开沉重的帷幕,他却蒙上了眼睛,以为只要不看见,便能躲过劫难。

    他其实很想诸葛亮能再见他一面,他不甘愿轻易地被当作廉价的牺牲。他知道诸葛亮在等他主动服罪,可他一直没有上书请罪,廷尉官吏来府邸问过几次话,他一概推以病体违和不能作答。

    门外有人呼喊:“主家,徐主簿求见!”

    修远!

    张裔把头从被褥下钻出来,张口喊了一声什么,修远已经进来了。

    “长史安乐。”修远很礼貌地称呼着。

    安乐?张裔觉得这声问候很滑稽,可他到底是见到丞相的使者了,他把两只汗濡濡的手伸出来,巴巴地问道:“是丞相遣你来的?”

    “是的。”

    张裔又紧张又害怕,他结巴道:“丞相,有、有什么吩咐?”

    修远看着张裔那窘迫不安的模样,一张脸越发白得厉害,几日不见,似乎瘦了整整一圈。眼睛里暗无生气,闪着磷火似的绿光,眼见昔日风流倜傥的堂堂丞相府长史,倏忽间萎靡不振如同一根百无一用的废柴,心底很是同情,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丞相让我带一封信给你。”

    张裔搓了搓手心的汗,小心地接过来,信没有戳封泥,只用细细的一根韦绳扎缚,他紧紧地捏着信,一颗心在嗓子眼突突跳动,冷汗从咽喉处汩汩地冒出来。他咽了又咽,仿佛吞进去很多尖刺儿,他好不容易才逼着自己解开韦绳,薄薄的一片信简托在掌心,像一坨铁般重,压得手臂酸楚着要下坠。他刚看了三四个字,眼睛直发花,用力眨了眨,眸子里白蒙蒙的浮翳化作冷冰冰的泪水滚落。

    信从他的手中直摔下去。

    灯光晃晃悠悠,抛在那寥寥数行挺拔优雅的墨字上:“去妇不顾门,萎韭不入园,以妇人之性,草莱之情,犹有所耻,想忠壮者意何所之?”

    张裔浑身颤抖着,胸口像被压住了一块大石,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他用发虚的声音说:“丞相,他、他还说了什么?”

    修远越发地生出怜悯心,温和地说:“丞相说,请张长史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竟然是好自为之!

    这就是他等了五天等来的奇迹么,这就是他视之为信仰的丞相带给他的人生结局么?!

    张裔颓唐地垂下头,胸脯一起一伏,蓦地发出一声似哭似嚎的呻吟。他用力地抓住被褥,像个失了家园的孤儿,茫然地四顾着,可这昏焰欲灭的房间里除了他和一个带信的修远,什么也没有。他凄惨地喊道:“丞相,丞相……”大滴大滴的泪滚在他白得发亮的脸上,冲淡了他的轮廓。

    修远惊骇:“长史,你可怎么了?”

    张裔惨然地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摇手:“没有,没有,”他猛烈地咳嗽了一声,“你回去告诉丞相,张裔知道该怎么做,请他放心,一定放心!”他说着,笑声更大了,仿佛神志不清的疯汉。

    修远又是惊又是怕又是疑,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一步:“长史,你要不要紧?”

    张裔甩甩头,笑声却渐渐跌落在昏暗的尘埃里,他沉默了,仿佛被那剧烈的情绪波动耗尽了力气。他便枯坐在一团模糊的浑浊光芒里,如同一株垂死的残枝。

    许久,他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一方匣子:“麻烦你把这物件带给丞相。”

    “这,是什么?”

    张裔目光涣散:“他看了自然知道。”

    修远莫名其妙,却也不能刨根问底,他抱住匣子一揖:“长史保重。”

    门一开一合,灯光一伸一缩,冰冷的死寂扑入了房间,在每个角落里肆虐。

    张裔坐了一会儿,缓缓地走下床榻,去梓桁架上寻来朝服穿戴整齐,将进贤冠稳稳地戴在头上,用两根指头将脑后的耳捋顺。

    而后,他将落在地上的诸葛亮的信捡起,郑重地坐在书案前,碾墨濡笔。他便看着那封信一笔一画地在白帛上落字,那像是种熬断骨髓的折磨,越折磨,心里越冷静。

    待他把该写的文字都写完,诸葛亮那封信已在他心里种下了深不可去的痕迹。他把笔一搁,轻轻抚着那片信简,那些刻薄的字眼仿佛长着倒刺,扎得指头一阵疼。

    他随在诸葛亮身边有十年,见识过这个铁腕宰相的残酷手段,经略过诸葛亮不露声色的刻薄,心里还曾对那些被诸葛亮整顿的官吏幸灾乐祸过。他甚至一度对诸葛亮的残忍刻薄痴迷,他心目中的丞相就该是这样,强悍、果决、无情、狠辣,他为能在诸葛亮身边任职感到发自内心的狂喜,却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些手段会一一落在自己身上。

    他长声一吁,笑吟吟地说:“丞相,你可真狠呢。”

    第二日,张府的仆役去请主人洗沐,唤了半个时辰也叫不开门,众人觉得情形不对,不得已撞开紧闭的大门,却发现主家张裔已用一条白绫将自己吊死在房梁上,谁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吊上去的。待得一屋人哭喊着将他抱下来,张裔的尸身已僵得像一条冰冻木桩,白生生的脸被勒出了难看的淤青,让他第一次显得不白了。最令人百感交集的是他穿着簇新的朝服,通身上下干净得一尘不染,有人偷偷感慨,张君嗣到死还这么爱尚修饰。

    人们还发现,屋中的书案上放着他写的服罪供状,供状上方是一片轻薄的竹简,简上本有字,却被人用小刀划烂了。人们猜测应是张裔所为,可他为什么要和一片竹简过不去,却无人知晓。

    张裔的死和他的服罪供状很快传入廷尉,廷尉官吏阅罢供状,恍然大悟,慌忙将案情汇总后呈递给皇帝,皇帝看罢,忍不住叹息道:“张裔好端端一个能吏,偏偏儿看人不明!”

第192章 宫闱晦暗(10)() 
三日后,骠骑将军李严上呈公文,称均输官张辅利欲熏心,擅自挪用盐铁赋税,涉案有建兴六年巴郡的盐铁税与建兴七年的国家秋赋,挪用亏空的大部被张辅偷偷存在巴郡府库中。张辅自知罪深,已畏罪自杀,李严声称自己失察,自请朝廷裁处。自此,盐铁赋亏空案大白天下。

    又五日后,朝廷拟旨,司盐校尉岑述有失察渎职之罪,免去官身,涉案的二十七名官吏分别处以流耐城旦诸刑,朝廷遣出使者,于各郡彻查盐铁均输,若再有违法官吏,一概处以大辟重刑。

    丞相诸葛亮也上书请罪,下吏犯法,自己有失察之罪,尚书台合议,处以罚俸三年,削封户一半。

    至于首发案情的张裔,却意外地没有成为首责,他受张辅蒙蔽,将国家赋税全权交由张辅处理,身负失察之罪,以至朝廷蒙耻,公门受污,自觉羞愧,自尽问责,朝廷怜他过往功绩,既往不咎。

    盐铁亏空案终于尘埃落定,涉案官吏自杀的自杀,贬谪的贬谪,似乎该处置的人员都已兜进了法网里,可有人却在私下议论,张裔的供状其实首先送入的是丞相府,在诸葛亮案头放了半日。风闻诸葛亮阅毕叹息良久,待首服供状呈入廷尉,张裔的罪就仅仅变成了渎职,据说是张裔恳请诸葛亮保留他最后的官名,条件是他交出可以将诸葛亮的政敌一击中的的证据。

    坊间也在暗自流传张辅指称张裔和他内外勾结的供词被篡改了,最令人费解的是首先呈递张辅供状的李严竟然没有提出异议,还主动配合诸葛亮一块儿有所隐瞒,他好像比诸葛亮还希望息事宁人。

    更加隐秘的传闻是此案有一条更大的鱼漏网了,那条大鱼是谁,张裔交给诸葛亮的证据是什么,诸葛亮为什么要有所隐瞒,却没人敢去问个究竟。一切像地下的暗河,只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流淌,也许有一天会被光明普照,也许永远都不见天日。

    一场短暂的雨后,满城萧瑟,枝头残余的几点薄翠疏红,也被风吹得零落无方,天地似乎绝了情,把温暖渐次抛弃了。

    岑述摇晃着两条发软的腿,艰难地跨进了丞相府,抬头间,诸葛亮正端坐在屋里,面容被微微的阳光晕染,像镶了一层薄金的润玉。因大病初愈,整个人瘦了一圈,投下的阴影也显得单薄,岑述忽然想要哭,抽了一下鼻子,把眼泪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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