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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后面的话还没冒出,冯逸被屋前哗啦啦的水声吓了一跳,水井边隐约还有个黑黢黢的人影,他定了定神,喝道:”谁在那边!”
那水声一停,人影动了动,一个男子声音道:“益州举子杨沐,惊扰阁下,还望恕罪则个。”
冯逸见他自报家门,便就不怕了,此时木棋儿也已点起了支蜡烛,冯逸端着烛台往水井方向一照,确实是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赤着胸膛站在井边,头发湿漉漉的正滴水,手里还握着那柄轱辘,脚旁一只铁皮桶。这寒冬腊月的,冯逸看着他就冷,微讶问道:”阁下这是……洗冷水澡?”
杨沐脸上全是水,皂角揉起的泡沫滑到眼睛里,闭着眼似瞎子般应了一声。
冯逸连忙说:“你洗你的。”
杨沐便摇了两下轱辘,拎起水桶兜头一浇,先抹了把脸,再去掏耳朵里的水。
冯逸指了指旁边那间屋子,道:”先前我看这间并未住人,阁下刚到的?”
杨沐说:“刚到,兄台怎么称呼?”
冯逸作揖:”扬州府冯逸。”
杨沐连忙回揖过来。
冯逸倒没见有人洗着洗着就裸着作揖,心里觉得好笑,抬手一指自己的屋子,笑道:“我住你隔壁,没事来串门。”
杨沐道:”一定。”
冯逸笑了笑,回房睡下。
北方的隆冬着实严寒,冯逸自小长在江南,家里又是地龙又是银炭,从未觉得冬夜如此难熬。他耳朵鼻尖和手脚都冷得厉害,便把自己团成了个虾球,整个头都缩了进去,只留了条缝喘气儿,后又觉得屁股和胳肢窝的火气稍大,就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揣到胳肢窝里夹着捂热气,待到屁股把床板捂得略暖和,就翻个身再团成一团蠕动几下,把脚搁到原先捂暖的地方借热。这么动来动去,翻来覆去,像块烙饼似的,把板床搞得吱呀乱响。真应找个人暖床,冯逸模模糊糊地想。
第二日上午,冯逸在床上多赖了一会儿,梳洗后推开房门一看,冬阳明媚正上三竿,太学后院里已有不少人,三两俱在一起,或读书或纹枰或低声交谈。
冯逸挑了个空桌坐下,翻开昨天从书库揣的一卷,才发现随手拿的正是天宝年间的时文册子《正声集》,为丽正殿学士孙翌编选,翻到的那页恰好是被《正声集》推为魁首的那首代悲白头翁——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说是辞意柔婉用词清丽。诗客们总有种令人唏嘘的怀旧情怀,而冯逸一向计当下计赏心乐事,故而不太喜欢这个调调,胡乱翻了几页便觉好生无趣,遂将书往腋下一夹,晃着膀子一桌一桌地看别人手谈。
一晃就到了中午,那轮白日遁去了身影,天空灰蒙蒙一片,细雪好似飞花,不多时黑瓦上便覆了一层薄雪。
冯逸把木棋儿打发出去买吃食,自己跑到前头夫子批阅处,探头一看,那老先生依旧是昨日的坐态,同时翻着好几本书,沉思时笔杆就快戳进鼻孔去。冯逸轻轻叩了叩门,笑嘻嘻道:“夫子,我来了!”
那夫子闻声抬头,一脸茫然道:”你是何人?”
冯逸:“……”
冯逸说:”我是捡书的。”
那夫子想了一阵,哦哦哦地指了指地上堆的一摞,说:“把这些送走。”
冯逸便去捧书,刚欲出门,夫子喊一声:”回来回来!”冯逸只好又回头,那夫子铺开一张白宣,飞快地写着什么,口中说道:“我写个条子,你按着书单把这些书搬过来,哎,那什么,用过饭没?”
冯逸愣了愣,道:”不曾。”
那夫子便从案上木盒里抽出一屉,道:“吃。你到底叫个什么?”
”冯逸,扬州的。”冯逸从书堆后艰难地探头一望,却是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便毫不客气地往嘴里塞了一个。
那夫子列完书单递过去,冯逸双手捧着书,嘴里叼着包子,呜呜地瞪眼,那老头子倒是有趣,见状直接把条子朝他脖子里一塞。
冯逸到了书库,先还原书,再按单找书,远到《洛阳伽蓝记》《三辅黄图》,近到《诸郡物产土俗记》《诸州图经集》,俱是记载水纹地理人文风俗的方志图经,这老夫子的爱好倒也稀奇。待寻前朝一本《区宇图志》时,却死活找不到,冯逸只得去寻书库的管事。管事接过条子一看,了然道:“是韦学士叫你来的?”
冯逸心中一动,作不解状:”韦学士?”
那管事指了指条子左下一道龙飞凤舞的签名:“可不是韦述韦学士么?”
冯逸惊地下巴都要掉了,韦述是什么人啊!当朝十八学士之一啊!
开元时天子效仿太宗,于上阳宫食象亭以当世十八位才子为学士,命国手董萼为这十八人画像,这些人被当世称作”十八学士”,其中不少被天子指派为太子侍读,由此可见才学。韦述正是十八学士之一,集贤院直学士,国子司业加银青光禄大夫,并掌国史,勒成《国史》一百一十二卷,人将其比为谯周、陈寿,才学可见一斑。
冯逸结结巴巴道:“当、当真是、韦述?!”
管事好笑道:”老汉骗你作甚?”说着去给他寻那本《区宇图志》。
夭寿哦,冯逸在心底疯狂地呐喊,那总拿笔杆戳鼻孔的老头居然他妈的是韦述?!他捧着书往回走时脚步都是飘的,整个人难从巨大的冲击里缓过神,木棋儿恰巧拎着食盒往后院蹿,冯逸差点没跟他撞上。
木棋儿见他神色恍惚,不由得迭声喊:“少爷少爷少爷?”
冯逸回过神,”哦”了一声,问:“买回来啦?”
木棋儿说:”还买的芙蓉糕。”
冯逸心念一动,接过食盒道:“你到处溜达溜达,吃点东西,钱不够去我房里拿。”
木棋儿高兴坏了,哎了一声就跑,冯逸便一手捧书一手拎食盒,回到了韦述处。再见这个老头,他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冯逸性好读史,而韦述正是掌国史的当朝才士,简直……简直叫人一会儿完全没有想法,一会儿又满脑子都是想法。
冯少爷也不是个瑟缩的,站外面感叹了一下就进门去,把书堆放到桌角,木盒朝韦述手边一推,笑眯眯道:”先生饿不,尝尝点心?”
韦述“嗯”了一声,将手头一句写完,捻起块芙蓉糕,吃了一口甚是香甜酥软,咦了一声,干脆搁下笔,两手都来抓,吃着东西含糊不清道:”那个冯什么,你也吃……”
冯逸飞快地啃了两个,绕到背后去给老人家捶肩捏膀,口中道:“先生,说了多少次了,我叫冯逸,不是’冯这个‘’冯那个‘,怎就记不住呢!”
韦述被他伺候地舒服,唔唔两声,道:”记住了记住了,冯逸,冯小子嘛。太学生还是举子啊?”
冯逸道:“举子,扬州的。”
”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天碧台阁丽,风凉歌管清。纤腰间长袖,玉佩杂繁璎。”韦述摸着胡子颔首道,“扬州不错,是个好地方。考的哪一科啊?”
冯逸答道:”进士科。”
韦述又点头:“甚好甚好。不过——”冯逸竖起了耳朵,只听那老头续道,”你这小子一脸猴儿样,肚子里能有几分墨水?”
冯逸切了一声,不满地道:“这么跟你说吧,少爷我三岁读史记,四岁阅汉书,甭考墨义诗赋,只要是史论策,我就能拿头筹!”
韦述被他逗乐了,捋着胡须摇头道:”小子牛皮吹上了天。”
冯逸哈哈一笑:“先生考考我?”
第23章太学(四)
冯逸好读史,韦述好著史,一老一少好似屎壳郎滚粪球,真正的臭味相投。冯逸机灵得很,一旦真想与人相交,一口漂亮话张嘴就来,哄得那年迈的大学士心怀甚畅,而韦述见他聪慧,言谈间便忍不住抖了些论调,冯逸也才真切地感受到,这当朝学士,当真十分博学,天文地理诗书典制法度无所不精,交谈时直叫人如沐春风。
不知不觉天色渐黯,窗外大块乌云堆叠如瓦,雪似鹅毛般纷纷落下。
冯逸给韦述沏了壶茶,韦述接手灌了一口,埋怨道:“你这小子不安好心,拉着老汉与你胡侃半天,正经事都不曾干。”
冯逸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见他神情,便知这老头子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对自己多有青睐,当下嬉皮笑脸道:”古人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学生听了一下午道,吃完饭就去死一死。”
韦述起身取了件蓑衣,一边往身上披一边说:“是个聪明小子,可惜……”
冯逸正上前帮他穿戴,一时听得奇怪,忍不住问:”可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