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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还不曾到那一步啊……”此时要立诏,自然是立遗诏,王咎等人难免要再劝阻一下。
“不必多言,有备无患。”慕容泓有气无力道。
书桌被抬到了龙榻旁,怿心磨好墨,王咎在椅子上坐定,执笔在手,静候圣喻。
慕容泓道:“王爱卿,你暂将朕所提的几点记下,过后润色即可。”
王咎欠身道:“臣遵命。”
慕容泓闭上双眸休息了一会儿,方睁开眼,看着帐顶缓缓道:“一,朕福薄无能,继先帝之位,却未能报先帝之仇。朕身后,继朕登基之嗣君需承朕之遗志,勿忘先帝、先太子及朕父之仇,追根溯源擒奸摘伏,以图报之。”
慕容泓话音甫落,殿中之人多多少少都露出一丝迷惑之色。他要求继位者报先帝与先太子之仇他们可以理解,但他父亲之仇又从何谈起?当年慕容麟和慕容怀信在东秦宫中的宴席上中毒身亡那桩公案早已了断,幕后黑手刘贵妃与东秦五皇子也早已在后来的战乱中双双殒命,其族分崩离析杳无音讯,还能找谁去为他报仇?
“二,”不给众人仔细思量的时间,慕容泓又开口了,“朕有生之年,未能扫清御宇一统天下,国治未臻民生未遂,朕有愧于先帝所托,有愧于天下黎庶。朕身后,望嗣君能承先帝遗志,荡灭贼寇收复失地,保邦于危致治于乱,抚育蒸黎休养苍生。”说完这一段,他又开始咳嗽,长安喂他喝了半盏水才勉强将咳嗽压了下去。
看着他光洁的额上那层涌不歇的冷汗,长安渐渐觉着不妙。诡局或许能设计,人心或许能筹谋,可他这身体状况,眼下看来真的是非常之差啊,扶他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在脱力地颤抖,喝水时连吞咽都困难。从小到大,她见过不少死人,见过不少濒死之人,此刻的慕容泓,与她印象中的那些人,似乎并无多少区别。
察觉到这一点,喂他喝完水后,长安就站在榻旁,静静地观察他。
她不知道他是否正承受着某种剧痛,但他的脸和脖子都白至透明,就像一具随时会失温的玉雕一般。所以,这到底是他存心设计,还是真的已经大限已至?若是他存心设计,她怀疑眼下的局面似乎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毕竟,人的生命力,又如何能精确地计算呢?症状轻了,引不起太后及钟慕白等人的重视,症状重了,他的身体,真的能承受得住么?
慕容泓不看任何人,只闭着眼躺在那儿孱弱地喘息,似是正在积聚仅存的力量,又似正在容受生命的流逝。
满殿凝滞的沉默中,他静静地睁开乌黑的双眸,再开口,目光与语气都带上了一丝冰冷的杀意,道:“以下是朕口谕,不必记录在册。太医院众御医,医术不精不求上进,前不能全先帝于危难,后不能救朕于旦夕,尸位素餐遗祸于君。朕身后,着所有为先帝、为朕诊视过的御医尽皆殉葬。太医院院正杜梦山罪加一等,抄其家,灭其族。”
殿中众御医没想到突然之间祸从天降,愣了一愣之后,不约而同地伏在地上磕头求饶。
杜梦山脸色尤其难看,但比之更难看的,是慕容瑛的面色。面对“殉葬”这两个字,这几个御医还能保持众口一词吗?此时此刻,只消有一个御医反口说慕容泓之所以病重是因为中毒,她的嫌疑便洗涮不清了。毕竟,在钟慕白等人到来之前,这殿中,能做主的只有她。
她满心焦虑,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佯装无意地向赵枢投去一瞥。
赵枢早已看出她面色不对,见状便上前拱手劝谏道:“陛下,有道是‘刻死而附生谓之墨,刻生而附死谓之惑,杀生而送死谓之贼!’殉葬制度不合礼法有违天道,早在百年前便已废除。陛下言芳行洁心迹双清,又何必为了区区数名御医而玷污了您一世英名!”
慕容泓不为所动,只道:“丞相已尽到劝谏之责,然朕意已决。朕之功过是非,朕自行承担,丞相无需赘言了。”
赵枢还想说话,慕容泓一阵咳嗽。
慕容怀瑾趁机对赵枢道:“丞相,御医之事可以容后再说,先让陛下将诏书立完吧。”
赵枢看一眼钟慕白与王咎等人,知道自己此刻若再强行劝阻,难免会显得不知轻重不分主次,于是只得暂且按下。
众御医见赵枢不再为他们请命,心知此番真的是性命难保,个个趴在地上暗自侧头,彼此间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才心知肚明的眼神。
慕容瑛掩在袖中的手攥成了拳。
慕容泓此番咳得时间略长,待稍微压下去后,他气息不稳道:“王爱卿,继续。三,朕膝下无子,端王慕容寉乃先帝遗脉,出身正统,然其年幼,其母又正值青春年少。子弱而母强,此乃致祸之源。待朕身后,咳咳,先杀其母郭氏,咳咳咳,咳咳……”说至此处,慕容泓侧过身,一阵控制不住地大咳,忽的又喷出一口血来,随即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御医们忙一哄而上。
慕容泓的病况他们是熟知于心的,虽则此刻刀悬于颈,然而决定却也不是那么好做的。若按着先前杜梦山的吩咐隐瞒实际情况,任由陛下毒发身亡,他们要殉葬。可若此刻揭发真相,就等同于得罪了太后及她身后那股势力,他们也未必能保命。这是真正的骑虎难下进退维谷,所有人都心乱如麻。
慕容怀瑾在外围心焦地徘徊了一阵,忍不住问:“杜太医,这太医院就你们几个御医吗?”
杜梦山满脑子都是慕容泓那句“抄其家,灭其族”,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深思熟虑后再回话,实话实说道:“太医院还有一位御医留守御药房,负责为陛下煎药事宜。”
慕容怀瑾急道:“那还不快派人去叫过来!有道是集思方能广益,多个人一起想办法,陛下也能多一分痊愈的希望。”
杜梦山闻言,习惯性地想去看慕容瑛以征求她的意见,一抬眸才发现钟慕白等人都盯着他。
他忙强行按下那股想要转过头去的冲动,心中忐忑却又别无选择地对侍立一旁的刘汾道:“既如此,就请刘公公派人去请许晋许大夫过来吧。”
第121章 许晋的选择
御药房,许晋仔细地盘点完所有药材库存,净了手从内堂走出来。
甘松及另外一个御药房太监正在熬药。
许晋拿布巾包着药罐盖子揭开看了眼,道:“火头小些,再有两刻就好了。”
话音刚落,外头进来个小太监,道:“许御医,太后着您去甘露殿给陛下瞧病。”
许晋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道:“好,容我拿上药箱。”
“您快着些。”小太监催促道。
许晋回到自己位于太医院后院的房间内,心不在焉满面疑虑地整理药箱。合上箱盖的那一刻,他暗暗叹了口气,收拾好表情,这才背着药箱出了门。
郭晴林站在甘露殿外候着许晋,不多时看到许晋出现在紫宸门那头,他刚想迎上去,眼角余光瞥到甘露殿前人影一闪。
他也未回头去看到底是谁出来了,只作未曾察觉的模样迎上前去,对许晋道:“许御医快着些,太后和诸位大人都等得心急如焚了。”
许晋谦逊道:“劳郭公公相迎,在下医术在太医院不过中下而已,实在是愧不敢当。”
郭晴林一边引着他往殿中去一边道:“许大夫过谦了。杂家虽身居深宫,却也知道赵三公子那双腿可全都仰赖许大夫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灸功夫……”
走到甘露殿前,郭晴林一抬头,发现刚才出来的是钟慕白。两人匆匆向他行过礼,径直往殿中去了。
许晋进了内殿,殿中之人顿时都将目光投注于他身上,他平生还是第一次如此受人瞩目。
他本是太医院中默默无闻无足轻重的一个人,可如今因为机缘巧合,太医院众御医的身家性命,太后的名誉清白,包括在此事中或多或少都有牵涉的各方势力,都将因为他的到来而受到不可预估的影响。
是相安无事还是变生肘腋,都在他一念之间。
许晋其人相貌清俊身材颀长,举手抬足间既有医者的沉稳细致,又有文人的儒雅清贵,触眼瞬间,便觉是个十分可靠之人。
他中规中矩地向太后及丞相等人行了礼,随即迎着众人各怀心思的目光,去到榻边放下药箱。刚欲去给慕容泓诊脉,杜梦山便将他们之前的诊脉册子递给许晋,不及说话,钟慕白忽冷声道:“许太医还是先给陛下诊脉,再看太医院各位同僚的验脉记录不迟。”
许晋遵命,将册子还给杜梦山,杜梦山只得讪讪地收了。
许晋在床沿边上跪下,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