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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菀先是拍了拍木屋的门板;拍下细碎的木屑;而后便看见在屋后捯饬一株凤凰花的男子。她这才发现屋后种满了凤凰花;郁郁葱葱;铺天盖地;又正值花季;赤色花朵紧挨在一处;如烈火灼林。
紫菀看似漫不经心道:“你父皇母后寻了你很久。”
男子不说话。
“天君式微;你不准备回去吗?”
见男子还是不说话;紫菀幽幽叹了口气;“这是你该当的责任;不然我也不会来这里。”
终于;对面有了响动;紫菀看见男子扶着树干;缓缓起身;“我这样的人;还有资格谈责任吗?”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紫菀正色;“我自己的孩子;我比你还想让她回来;可是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呵;事已至此。”男子的眼神始终落在凤凰花树上;专注得再容不下旁人。
紫菀上神便是在那时;自洞开的窗扉里发现了屋中墙壁上的挂画;或坐或立;或站或卧;一帧帧;一幅幅;画得都是同一个人;落款皆是:赠吾妻。
娶你为妻;生死不弃。这样的话;我终是没能当着你的面说出来;现在再说的话;你还能听得到吗?
第38章 对月流珠
入夜;沧海浮天;漆黑的色泽沉入海中;同夜幕连接一处;只有点点星辰散发着幽暗鬼魅的光。
平静的海面上;一艘小船孤零零地漂浮着;船头点了盏油灯;依稀可见舱中坐着两个男人。
“张老三;我说你也真是!大晚上的非要把我往水里赶;你见谁家是半夜出航的!”留着络腮胡的男人骂咧出声;口气听起来很不耐烦。他身材壮硕;声音洪亮;头戴顶破斗笠;身着藏青色粗布衫;往舱口一坐;似堆了座小山。
被称作张老三的男人看上去瘦弱一些;同先前魁梧的汉子作一样的打扮;听了汉子的话;慌慌张张上前;一手捂住汉子的嘴;另一只手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嘘;李老四;你嗓门那么大干嘛?想吓死谁呀?”
李老四拍掉张老三的手;不满道:“干什么?神神叨叨的!”
张老三倒也不恼;一屁股在李老四身旁坐下;拍拍他肩道:“我实话跟你说吧;这次拉你出来;是为了干票大买卖。”
“什么买卖?”
张老三招招手;示意李老四凑过来听。
“你说啊!”
“你过来点。”
“干什么?这海宽水深的;你还怕被人听了去?”
张老三一脸神秘;“谁知道水底下有什么东西呢?”
一个风浪打来;撞得渔船晃了晃;船头的那盏渔火也变得明灭可见;照在张老三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李老四咽了口唾沫。
张、李二人都是东海旁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的村民;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同村中其他人一样;张、李二人也靠出海捕鱼为生;但这两人都是霉事主;别人下网捞鱼;十捞九满;他们往往半天打不到一条;再加上张好赌李嗜酒;二十多年忙活下来;别说家业;连个老婆都没讨到。
张老三对于自己三十多年来霉运缠身向来以命不好作解释;成日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出海归来便上赌坊;手头有货;一准输光;若是没有便记在帐上;去年春节的时候;张老三的屋子就是这样给人盘去的。
李老四却不同;最起码;他好命过。也许别人不记得了;李老四却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十一二岁同师父下海捕鱼;一捞一个准;那时候他师父郭老叟被村里人称作“郭鱼鹰”;就是夸他准头好;收成多。殊不知;郭老叟三年前便已不出手;“郭”字船上载回的鱼全是他李老四打上来的。
李老四十三岁的时候;师父去世了;葬礼上人们叫他切莫伤心;亦有人担忧;没了老鱼鹰;四娃子以后能不能过好日子。李老四却是唇带讥笑;没了师父;他才能真正地大展身手。
而他的霉运;便是那时候开始的。
靠海小渔村有个与它破落模样颇为不符的名字;叫做遇龙;据说是几百年前村民的老祖宗出海打鱼;在海中看见蛟龙布雨;既惊既惧;长跪不起;遇龙村由此得名;并且代代传承下一个习俗——每次出海打捞上来的鱼;总要倒一半回海里;意在孝敬海中的龙神。
李老四向来不信这个邪;每次看见师父把满满一袋鱼倒得只剩零星一点;总要恨得咬牙切齿。后来郭老叟年迈迟缓;外加眼疾发作;有一次便将船上的事物全权交由李老四负责。
其实他们向来都是师徒二人出行;所谓全权负责便是李老四打鱼时郭老叟不再在旁边陪着;而是躺在舱中;手旁是一只温着的药炉。
李老四心想:他的机会来了!
踩点;放鱼鹰;一网子下去;再捞上来;满满一兜!连带着小船都歪了歪。李老四心中很得意;这一网比他往常任何一次都多!
郭老叟虚弱的声音从舱里传来;“阿四;放生了没?”
李老四撇撇嘴;看一眼被他拖上船;鲜活乱蹦地海鱼;随手抓两条扔回去;“放了!”
“放了一半吗?”
李老四瞪了舱帘一眼;又扔出去两条;“放了一半!”
船舱里沉默了。
李老四只道是蒙混过去了;再一次把网撒下去;冷不丁一回头;看见师父正站在自己身旁;两眼通红;像只刚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鬼魅!只见郭老叟不住用烟杆敲打着船桅;声音沙哑刺耳;明显带着怒气:“你这叫放了一半?”
李老四心里小鼓咚咚直擂;少年蛮气却赫然蹿上来;一梗脖子道:“没错!”
“我去你奶奶个小兔崽子!”郭老叟一烟杆敲在李老四头上;钝铜包头将李老四敲得眼冒金星;郭老叟还在一旁骂个不停;“你鱼捞上来多重你以为我感觉不到?放掉一半?放掉一半还剩这么多?”
李老四手一抹;抹下一袖子的血;他仍一口咬定他放了;冲郭老叟吼道:“你岁数大了;感觉失灵了!”
“我呸!老子怎么教出你这么个狗娘养的东西?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掂掂自己有几两肉就敢坏祖宗的规矩!”
“祖宗的规矩怎么了?这么多年守着祖宗的规矩我也没见你发大财赚大钱啊?还不是成日守着这么艘破船!就是因为你死守规矩;不然的话至于活得像今天这样憋屈吗?祖宗的规矩?我看就是狗屁!”
“啪”火辣辣的耳光扇在李老四脸上;浓郁的血腥味顿时充满整个口腔;李老四扭回脸;眼睛死死盯着郭老叟。
“你他娘的这是什么眼神?我早知道就不该收你这个兔崽子做徒弟;真是造孽哦!祖宗的清白就让我老郭给毁喽!我;我掐死你!”郭老叟说着便将两手架在李老四的脖子上;“掐死你!好给祖宗一个交代!”
老人的大手瘦骨嶙峋;指甲奇长;指缝里嵌了许多淤泥;且他用劲极大;李老四被掐得几乎翻白眼。
其实平日里与师父一言不和;师父便动手说要掐死自己;但到最后师父都会收手;留自己一条命。只是今天随着喉头的阻力越来越大;窒息感愈来愈明显;李老四觉得师父可能真的想要掐死自己。
我不能死!求生的意识控制着李老四;他下意识地挥出拳头。
十三岁体格壮硕的少年;对抗年尽古稀的老人;高下立现。郭老叟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飘一样地从船头落入水中;连水花都没溅出多少。然而老鱼鹰水性极佳;他很快浮上来;嘴里骂骂咧咧;扬言他一上船就把李老四打死。
惊惧交集下;李老四做了个让他后来的二十多年里夜夜陷入噩梦的举动——他顺手抄起船桨砸破了郭老叟的头。
其实第一下并没有砸中;被郭老叟躲过去了。第二下;船桨明显有碰到实物的感觉;紧接着是第三下;第四下……海水变成淡淡的红色;郭老叟沉入海底不见了。
回到遇龙村;李老四说他们在海上遇到了风浪;郭老叟为了保护自己被海浪卷走了。他哭得肝胆俱裂;人们又顾及二人师徒情深;谁也没有想到是他杀了郭老叟。简单的衣冠葬礼后;李老四接手了郭老叟的渔船;开始独自出海捕鱼。
一连两个月一无所获后;李老四开始意识到;他再不是从前的李老四了。
冥冥之中;似有天注定。
“嘿;大兄弟;你想什么呢?”
张老三的手在眼前晃过两下;李老四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抹了把脸;以作掩饰;不过月黑烛昏;张老三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而是一门心思地沉浸在自己的发财梦中;“怎么样啊大兄弟?等发现了鲛珠;咱俩拿到集市上一卖;那可就赚大发啦!到时候要大屋子有大屋子;要老婆有老婆;三妻四妾随你娶!”
张老三口里说的“鲛人”“绡珠”是他在赌桌上听来的;据说有人深夜出航;在海中遇见对月鲛人;泣泪化珠;颗颗有指甲盖大小;那人看不清楚就点了根火把;鲛人见火遁逃;那人便将绡珠收集起来;集市走一通后;已然腰缠万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