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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韫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只一点一点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小倭瓜觉得越来越喘不上气来,他的脖子似乎变成了一根一掐即断的草绳。
他的眼前阵阵发昏,正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在大师兄手上时,一杆画戟自高处斩向重韫手臂,重韫迫不得已松开手,回身闪避。小倭瓜落到地上,捂住脖子咳嗽了好几声。
一只有力的臂膀将他拦腰抱起,小倭瓜与对方四目相对,吓得他说话都不利索了:“怎么、怎么是你啊?”
钱塘君怒瞪他一眼,道:“居然连你爹都敢骗,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他将小倭瓜朝空中一抛,抬手弹出一个水泡。那水泡迎风便大,将小倭瓜裹在其中,往高处升去。
钱塘君画戟往前一指,道:“居然让你苟活了这么多年!今日我便要替子报仇!”
话音落时,那画戟上忽然涌出一道水波,朝重韫迎面打了过去。
重韫身体后仰,朝后翻了两翻,几个兔起鹘落,就在花海中消失了踪影。
钱塘君仰天一声清啸,空气中似乎有什么轻轻震荡了一下。湿润的水汽汇作一处,结成无数只游鱼模样的水影,像一串长长的灯笼似的,被领头的“鱼”牵着游入了花海当中。
钱塘君画戟一横,跟随着那串“游鱼”,大步穿过花海,刀锋过处,刀势凌厉,震起无数黄花。
小倭瓜急得在水泡壁上狠锤了几下,高声喊道:“你要干什么?不许你伤害我爹爹!”
一道魅影从钱塘君身后一闪而过,钱塘君猛然回身,画戟下压,手臂横划,铿锵!火花四射!
乱花溅欲迷人眼,夜风犹带水边寒。
等褚云子甩开姳霄夫妻二人回来时,便见花海当中已经空了一片,无数油菜花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重韫嘴里咬着匕首,双手撑在地上,浑身浴血。
钱塘君的画戟高高举起,正欲一刀斩下。
他惊叫:“大徒儿!”
昆仑淬月激射而出,剑身横斜,生受了一斩。褚云子趁机将重韫扔到身后,握剑,与钱塘君交起手来。
“啊!师父小心!”小倭瓜又叫。
褚云子闻言头一偏,一把匕首从耳后刺出,他回头,便看到重韫一双红目,心中不由叫苦不迭。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大徒儿居然走火入魔了!
一时间三人混作一团,再也分不清谁要打谁。
趁着重韫逼近,褚云子咬破指尖,逼出一滴鲜血点在他眉心,断喝道:“六欲不生,三毒消灭,形无其形,物无其物,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无无既无,湛然常寂……”
一段清静经还没能念完,钱塘君的画戟已经逼到了后脑勺。
褚云子撤回手指,抬脚踹在戟杆上,无奈道:“钱塘龙王,你未免也太黏人了些!连念个经都不让人清静!”
钱塘君怒道:“滚开!不然休怪本王手下无情。”
小倭瓜喊道:“臭龙王!你敢伤我师父,我、我打死你!”
钱塘君面色一僵,手上的动作就慢了半分。
正在此时,风中传送来一阵羌笛般的怪笑,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花海中回荡:“道长,道长你又要杀人了么?害死钱塘君的一个儿子还不够,你还想再害死一个?”
重韫捂住脑袋蹲下去,呜呜惨叫起来。经过刚刚那一场激斗,他背上缝好的伤口又绽开了,鲜血将道袍浸得透湿。
褚云子心疼不已,偏偏被钱塘君缠住手脚,脱不开身来。
重韫长啸一声,忽然将手按到地上,他的手上带了一点黑幽幽的光,手掌才与地面接触,那道幽光好似活过来了一般,它朝四面蔓延开来,所过之处,草木皆枯。
褚云子一看便知大事不妙。
重韫体内所继承的三万殄文中寄宿着一道极为强悍的神识。那道神识不知是何方神仙所留,褚云子探不出虚实,只知对方似乎是以其他生物的生气为生的。
他知道这样的神识要是有朝一日在人间复苏,必定会给人间带来大难,所以才分出自己的一道魂魄助重韫压制那神识。没想到重韫走火入魔之后,竟然给了那神识可乘之机。
褚云子一剑隔开钱塘君的画戟,急道:“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你要不想大祸临头,就赶紧收手!”
钱塘君此时也发现脚下有异了。
这么一片生机盎然的花海竟然在一瞬之间枯死了大半。那枯败一直蔓延到二人脚下,褚云子赶紧拉了钱塘君一把,二人飞到空中,从上往下鸟瞰,效果更为震撼。只是一霎之间,整片草滩上的油菜花都枯死了。
那个幽幽的女声断断续续地飘过来:“道长……嘻嘻,道长……”
重韫提起手掌,低低道:“闭、嘴。”
女鬼嘻嘻笑道:“来呀,我在鬼门关后头呢。”
重韫站起来,双手垂在身侧,有血顺着他的手指,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他的侧脸冷硬得好似雕像,像是浑然失却了痛觉。他举步朝西面走去,荒草之上,光秃秃地兀立着十座牌楼的虚影。
鬼门关,孽镜台。
重韫在第一道牌楼前停下脚步。
那女鬼就虚坐在张天师的身体上,单手支颐,朝重韫咯咯笑道:“道长……”
重韫的眸子微微错动了一下,整个人忽然拔地而起,抢到那尸体身旁,长臂探出,手中匕首自顶贯下,直直扎入了女鬼的天灵盖。
重韫单膝跪在她身前,一字一句道:“你、不、是、她。闭、嘴。”
那女鬼一手抚上重韫的脸,一手按住心口,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悲伤起来。
她眼中落下两行清泪,凄然道:“道长,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道长,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
她的声音渐渐跟另一道清凌凌的童音合在一起,一时间好似有无数人在重韫脑中一齐喝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我做错了什么?”
重韫浑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他伸手掐住自己的喉咙,脸上的表情十分狰狞,明明是凶狠的,眼神却痛苦无比。
你做错了什么?你们做错了什么?
不,你们什么都没做错。
从头到尾,错的一直只有我一个人罢了!
褚云子虽然看不见那女鬼,也听不见那女鬼究竟对重韫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重韫此刻的情况十分糟糕。
他抢到重韫身边时,重韫正举起匕首打算刺入自己心口。
褚云子一掌打掉了他的匕首,狠狠摔了他一耳光,怒喝道:“混账小子,快醒过来!”
噗——
利器没入身体的声音。
褚云子回过头,只见刚刚被打落在地的匕首,不知何时已经被他身后那具尸体拾在手里。匕首从他背后直没至柄,锋利的刀尖贯穿了他的心脏。
昆仑淬月的锋刃则穿透了张天师的喉咙。金逐月本想以攻为守,逼对方回身自救。可他忘了,一个死人,是不会有自己的意识的。他所执行的,只是藏在他身后那人的指令。
天地间似乎默了片刻,那被重韫刺了一刀的女鬼忽然化作点点魂光散去,只留下声声嘲讽似的娇笑:“哈哈,哈哈……”
褚云子朝重韫笑了笑,喉结滚动了两下,想说话,鲜血涌到喉口,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在袖间掏了两下,摸出一枚东西藏在手心里,拉过重韫的手掌,将自己的手叠上去,五根手指才慢慢松开了。
重韫低头看去,却是一枚鸡蛋。
他强咽下那口血,开口:“好好照顾自己啊。”
“好好照顾师弟们。”
“以后,你就是崂山的掌门了。”
“要将崂山发扬光大啊。”
“不然……”有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涌出,“不然为师做鬼也不会原谅你的……”
小倭瓜放声大哭,双手拼命地捶着水泡的内壁,想要从水泡里出来。
“师父——哇——师父!”
褚云子按住胸口,默默龇了下牙。我草,真是……真是疼呢。
他的头慢慢地垂下了。
重韫盯住那枚鸡蛋。他的眉心处有一点白光一闪而过。
他骤然起身,将鸡蛋放入怀内,掌心一吸,昆仑淬月落进他手心。他单手揪住张天师的后领,将这具尸体提起来,拖着往前走。
钱塘君将小倭瓜夹在腋下,拦住他去路。
重韫道:“让开。”
小倭瓜在钱塘君身上狠捶几下,哭道:“都怪你,我恨你我恨你!师父!师父!”
钱塘君听到那句“我恨你”,手下不由松了松。小倭瓜从他怀中挣出,跌跌撞撞地跑向褚云子。
“师父……”
以后再也没人把他抛上肩头,说“小倭瓜,师父带你去找大师兄”,也不会有人再往他枕头底下偷偷塞鸡蛋了。
“让、开。”
那一刻重韫的眼神令钱塘君胆寒,他竟然在那骇人的威压之下错开了身子。重韫与他擦肩而过。
小倭瓜抱住褚云子的尸体失声痛哭,泪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