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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命,不能不算是有恩之人。对于有恩之人,还要倔强无礼,又未免失了英雄的身份,这才真正左右作难。到底是璧人心思灵敏,口才也来得及,毅然说道:“革命是一个问题,恩怨又另是一个问题。我们今天下拜,拜的是有恩之人,并不是拜摄政王。无论是谁,对于我们有恩,我们全应当叩谢,也不能因为是摄政王,便提出异议。摄政王能以德报怨,保全我们生命,我们理应叩谢他。至于革命不革命,乃是另一件事,与此问题,如风马牛之不相及,我们何必再游移呢?”璧人的话,果然说动了汪、白二人,不约而同地,向上行了一跪三叩礼。张仁普见了,真是欣喜过望。因为他办理这种差事,本是很难的,照着规矩释放之后,还得当面交旨。交旨时候,必须在摄政王面前,奏陈被释人犯,怎样感激涕零,怎样磕头叩谢,怎样对天宣誓,从此洗心涤虑,改过自新,这全是应有的文章。无奈革命党生性倔强,你想叫他说一句服软的话,全是做不到的,何况跪下磕大头呢?假如他们说出不好听的来,还开放不开放呢?纵然不致如此之甚,他们连一句感谢的话全不肯说,回头见了摄政王,还是撒谎呢,还是实说呢?撒谎便是欺君,实话实说,一定招王爷不痛快,这岂不是左右为难吗?如今这三个人,居然破除成例,朝上面叩头致谢,回头见摄政王复旨,当然是容易措辞了。所以张仁普很是欢喜,着实地嘉奖了他们几句。此时有胡璧人的哥哥,同他的一般朋友,全知道这个信息,到法部来写保状,好领璧人回家。璧人对大家说,你们要保,保三个人,如其保我一个人,我宁再坐几天牢狱,也决不出去的。他这一说,倒成了难题了,因为买卖人胆小,知道他们谋炸摄政王,乃是革命的案子,全有点怕牵连,谁也不敢作保。壁人的哥哥胡雨人,特约了一家古玩铺作保。这铺子名叫清赏斋,内中有胡家的股本,所以老板不敢说不保,但是只保璧人一人,如汪、白他是决不肯保的,偏偏璧人不答应。麻烦了半天工夫,老板只是摇头不允,说:“我保胡少爷,他有家,有买卖,有房有地,将来就是出了差错,自有他哥哥前来承当。那两位先生,既不是北京人,在北京又没产业,没亲友,倘然出一点事故,他们跑得没了影儿,我得出头打革命官司,这事谁敢保啊!”胡雨人听人家说得很有道理,自己也不好拿出东家的派头来,硬压迫着叫人作保。后来还是霍善鸣给解了围。他在齐化门外开着一座钱粮店,字号是善祥,长柜的姓曲叫竹吟,是山东人,性情非常豪爽。善鸣把他请了来,一说此事,曲竹吟慨然说道:“只要东家肯出保,我姓曲的决不从中作梗。”善鸣大喜,即时由善祥出保状,胡、汪、白三人一齐释放出来。善鸣还赠了汪、白两人三百块钱,作为出狱后的用度,又再三托付曲竹吟,将他两人暂且安置在铺子里,一切饮食花费,准由铺中作正开销。
胡璧人出了狱,本想把汪、白两人约到自己家中,他两个哥哥全不同意,说:“咱们家本是仕宦人家,要把革命党拉进来,凭空招来许多侦探,终日围在大门左右,叫人看着,还成一种什么体统?你及早不要胡闹了,老老实实地在家里闷几天,连大门也不必出。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更宜远远躲着为是。”璧人哪里肯听这一套,对他两个哥哥说:“你们也不必害怕,最好咱们三人分居各爨,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也省得出了事连累你们。”依着他大哥大嫂两人的意思,倒还念手足之情,看他年纪太小不忍得实行分家,怎奈他二哥二嫂,听说分家两字,极端赞成。立时请来朋友多人,把房产家具开出清单来,请按三股分配。轮到璧人名下,分了五千银子现款,一所四合瓦房,带有跨院,坐落在西草厂。另外在通州乡间,分了七十八亩九分民地。衣服、金珠、细软、家具,分到他名下的,约略也值四五千两银子。好在璧人丝毫不争,给他什么,他便要什么,也不说长论短。其实他两哥哥,分得全比他多,并且有他不知道的,也全由他两个哥哥暗自分去。亲友谁肯多说话,况且看璧人是一个小孩子,更不犯向着他了。因此糊里糊涂地,便把他乃祖的宦囊,完全分净。璧人分家之后,心里觉着十分痛快。他的意思,并非如败家子以为分后可以自由挥霍,实在因为受不了家庭专制。分了以后,当然自立门户,不再受两个哥哥的挟制,好比鸟雀儿出离樊笼,从此海阔天空,赚一个无拘无束,自然心里是快活的。他分得西草厂的房子,从前本是赁给人住,每一个月三十块钱的房租,他分过之后,便想要回来自己住。是善鸣替他筹划,说:“你的经济大欠研究了。你一个人纵然娶过舍妹来,不过夫妻两人。用上一名男仆,一个女仆,仅仅才四个人。你西草厂的房子,通共有二十几间,用得开吗?与其闲着一大半,何妨仍旧租给人住。我家里跨院,有九间房,你们夫妻住着,非常合用。并且离家母很近,也省得他老人家想念女儿,还得坐车出城。你们住不白住,每月要你四块钱房租,你西草厂的房钱,还有二十六块,差不多够你夫妻的挑费了,不比住自己房子强吗?”璧人恍然大悟,说:“到底大哥阅历深,世故熟,比我这书呆子强得多了。我就遵照你的话,明天求你家仆人帮着我把家具先运去,然后再糊裱房间,预备办事。只可惜大哥不能出来,要不然岂不更圆满,更热闹!”善鸣道:“我出来不出来,没有什么关系,有老太太在家,诸事全替你办好了。只要过门之后,你们夫妻和和美美的,在老太太跟前多尽一点心,愚兄自然就感激不尽了。”璧人道:“这是应当的,无劳大哥嘱托。”二人分手之后,璧人先去见他岳母,把善鸣的意思说知。老太太自然非常乐意,说:“回头我派两个男仆,帮着你收拾起来。暂时也用不着家具,我那跨院中,一切木器陈设俱都现成,可以先借给你用。至于糊裱油漆等,明天我派人去叫来,有三两天工夫,就可以焕然一新。十月十九便是良辰吉日,我已经托人择好了。你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就等着做新郎吧。”璧人听了,真是说不出的感激。辞别了岳母,回至家中,将搬家娶亲的事,向他两个哥哥说知。大爷雨人有点天良发现,自己觉着对不起老三,说:“你娶亲,论理应当哥哥替你办,如今却依靠岳家,我心里头总觉着抱歉。这样吧,所有喜轿酒席等花费,全由我这里支出,不要再叫岳家垫办了。”璧人本是重义气的,听他哥哥这样说,自己也不便阻拦,只说哥哥替办也好,省得外人议论我们弟兄没有义气。只是诸事不妨从俭,在这兵荒马乱时候,犯不着多花冤枉钱。雨人道:“话虽这样说,但我家上辈是做过司道的,过于寒简,难免亲友笑话,诸事但酌中好了。现在离喜期只剩了十来天,再过两天,我同你嫂子先去布置一切。事前也得撒一撒帖子,凡老亲老友,差不多全得请一请,免得日后人家挑眼。你交的那些新朋友,据我看可以不请他们,省得又叫侦探注上意。”璧人听他哥哥这样说,虽然心里不痛快,究竟总是一番好意,也不便驳他,只含糊答应了。
第二天,他仍然到善祥粮店去,寻汪杜鹃、白重光谈话,并报告他早晚娶亲的话。重光笑道:“恭喜贺喜!我们的喜酒,一定喝到肚里了,当然听请。”杜鹃道:“他的喜酒,我们可以不喝吧。”重光道:“这话差了!璧人是我们同志,同志娶妻,我们理应贺喜,为什么不喝喜酒呢?”杜鹃道:“你不明白吗?咱们两人头上,顶着一块乱党的招牌,那一天出狱,错非是霍大哥同曲掌柜慨然作保,替我们解围,只怕今天还出不来呢。我们又何必人前显贵,给璧人老弟多招点子眼毒。难道说朋友相好,还一定在这些浮文小节上多周旋吗?”一席话,把重光的高兴打回。璧人在一旁点头,说到底是汪大哥的阅历深,心思密,随将昨天雨人的话学说一遍。杜鹃向重光笑道:“你看如何?”重光道:“像我们这种人,久在北京住着,有什么滋味呢,倒不如早早滚蛋大吉!”杜鹃道:“什么滚蛋,谈何容易呢?我们要想出京,自走到车站上,立刻就能发生危险。你不信就试试看。”重光道:“照你这样说,我们两人便老死北京不成。”杜鹃道:“你先不要忙,我已经打算好了。咱们未走以前,得先向老项说通,他允许叫我们走,我们还得结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