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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离弦之箭在荒原雪野上扬起一道滚滚雪尘。张耆身下的那匹名“追风”枣红马,驰骋在马队的最前面。它奔跑起来就像一团飞迸的流火,在雪原上划出一道红光。它是真宗皇帝登极之初御赐他的爱物。那时,他那匹曾伴他侍藩邸征西川、名曰“闪电”的枣红马刚刚过世,他为“闪电”之死,久久沉浸于悲哀中。真宗为使他尽快从失爱马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就命人从御马场精选一匹从皮毛、身架,到驰姿、性情都颇似“闪电”的两岁儿马,赐名“追风”,而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追风”恩赐予他。张耆如获至宝,当日就将“追风”牵至“闪电”的墓前,就像嘱咐自己的小弟弟那样,反复叮咛“追风”继承“闪电”的遗志,为大宋的江山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追风”没有叫他失望,尤其赴边百日以来,伴他三次杀入敌阵,在万马丛中驰骋嘶鸣,吓得它的同类无不为它让路通行。今天,它作为领军头马,统率着身后的三十二匹俊马,又在进行一次艰苦卓绝的千里远征。
三十二匹战马在“追风”的带领下,昼夜兼程,风雪无阻,仅飞奔了五天五夜,就越过了漫漫二千多里的荒原雪野,到得第六天黎明时分,张耆于轻薄晨雾的朦胧中,已经依稀望见了东京汴梁北城楼的模糊轮廓。他勒住马头,正欲下马将身上的禁军士卒服换作将军铠甲,就听一声号角拖着一阵疾风暴雨般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眨眼之间,他的侍卫马队,便陷进了一百多匹战马的包围之中。马上的禁卒个个披坚执锐,如临大敌;一张张搭着箭矢的强弩,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刀枪剑戟,无一不齐刷刷对准了他和他的侍卫队。
“口令?”张耆正于马上旋望着周匝的情形,就听对面马上一骑军校尉疾声发问。
听对方要口令,三十二名侍卫骁骑都傻了眼。他们都睁大因劳乏而熬红的眼睛,一齐注视他们一路精心侍卫着的行营都钤辖。而此时的张耆才恍然意识到了让自己的马队直趋京师是多么的莽撞——百日之前还是职殿前都副指挥使的他,居然糊里糊涂带着一支来路不明的马队肆无忌惮地闯进了京畿,此等愚鲁行动能不遭来巡逻禁军的围击?他心知自己已闯了大祸,但并没有心慌意乱。他心平气和地向对面的骑军校尉回道:“本人是刚从边陲赶来面君请旨的张耆将军……”
“在下只认口令,不识什么张耆将军!”对面的骑军校尉不容张耆讲下去,便气势汹汹地打断了他,“对上口令者,我则放行;对不上者,我则视为贼匪,统统擒拿。汝等既然对不上口令,就请下马受缚,不然……”
“慢!”张耆疾语打断了对方,“请汝速请汝等的夏守将军前来见我。夏将军是本将军的结拜兄弟!”
“少废话!”对面的骑军校尉怒斥道,“夏守将军有令:即使舞大刀的红脸关老爷到此,只要对不上口令,就要先捆再说。汝等若还不肯老老实实下马受缚,就休怪在下不客气!”
张耆深知夏守治军严峻,就是把好话说尽,磨破了嘴皮,亦动摇不了他手下这位校尉的决心。于是,他无可奈何地回身瞅瞅自己的侍卫们,见他们个个环睁二目,显出一副要动武的恶煞样子,反而有些怕了,便急令道:“下马!统统下马!”他滚鞍先跳下马背,正欲命令侍卫们束手待缚,就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张兄别来无恙?”
张耆闻声转头,就见一匹硕大英俊的黄骠马从对面骑军校尉的马侧飞驰过来,马背上坐着一位身着银白连环铠甲、头戴月色帽盔的禁军将军。这将军三十出头年纪,虎背熊腰、星目方面、身躯魁伟,神采飞扬,转瞬间扬鞭跃马,便到了张耆的面前。在黎明的熹微中,他正待细细端详来者,就见马上的将军抱拳冲他一揖:“兄弟来迟,让张兄受无谓之惊,惭愧,惭愧!”言罢,滚鞍下马,抱拳又行一个军礼,之后便昂首挺胸地站在他对面,嘿嘿嘿地直冲他笑着——还是昔日那种戏谑顽皮的神情。
这时张耆才看清,面前站定的正是京城九门巡检使夏守,便上前冲胸揍了夏守一拳:“好你个铁面顽皮鬼!百日不见,竟连昨日的上司老大哥也不认了。若不是大哥我服帖听命,你的那些锐矛飞矢,还不把大哥我穿成马蜂窝呀!”
夏守十分夸张地踉跄退步,故作惭愧痛苦状,举起巴掌朝自己的前额连击数下,嘴间还念念有词:“兄弟知罪!兄弟该死!兄弟听任张兄发落!”他俯首躬身,刚在张耆面前扮出一副可怜相,忽闻前后左右传出士卒忍不住的嬉笑声,便猛然抡臂朝自己的骑军士卒一挥手:“去去!还不统统退去!”
在轰然响起的笑声中,骑军校尉带上自己的马队风驰而去。夏守追望着马蹄扬起的一道烟尘,脸上那近似顽皮戏谑的笑容渐渐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是那种为朋友忧心的焦虑。从认出张耆那刻起,他便断定张耆是无旨而返。所以,他虽是九门巡检使,亦断然不敢放张耆进城。因为这样做响声太大,看似够朋友义气,实则可能害了朋友,亦害了自己。这其中的道理,他相信一向聪明善断的张耆,就是他不解释亦会明白。故而,趁天色还未大亮,他便悄无声息地带上张耆沿城墙向东绕出数里,让张耆住进了城郊的都亭驿。
这都亭驿站,是举国上下规模最大、设施最完善的驿站。它既要接待外国使节和前来进贡的藩王,又要为奉诏进京述职的外臣、边将提供好的食宿,接待任务之繁重,可想而知。张耆是未奉皇上之诏擅自进京的,若以罪臣论,都亭驿站是不该接待亦不敢接待的。只因杨崇勋最近新调任客省司使,都亭驿受客省司辖制调度,而张耆和夏守又都是杨崇勋在真宗藩邸时的同僚,驿丞不敢不给面子,才笑着收留下张耆一行。
待安置好张耆一行人,夏守这才坐下来对张耆道:“张兄尽管在这里住着,即使天塌下来,中间还有人高马大的兄弟我顶着,保证损不了张兄半根毫毛。只是,兄弟这点能耐,张兄是知道的——张兄若欲短时间内名正言顺地进宫见驾,兄弟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我们哥俩还得想一个办法,物色一个能者,在张兄与皇上之间搭起一座金桥。”
常言道:旁观者清,当事者迷。此刻张耆的处境正是这样。如今他是虎落平阳,龙陷浅滩。对于究竟如何改变眼前的困境,他却不似当年在王府南衙那般多见识有点子了。他思虑半天方道:“我张耆侍驾二十年,还从未像今天这样落得个待罪之身。既然连人身自由都失掉了,我还能有甚办法?”
“兄弟有个斗胆想法,不知张兄意下如何?”夏守见张耆满腹牢骚,便吟吟笑道。
张耆没好气地白了夏守一眼:“汝就讲么?在老哥面前还兜甚圈子?打甚哑谜?”
夏守闻言又是坦然一笑:“以兄弟之见,最快捷最有效的办法,是先进宫拜见刘娘娘。张兄对刘娘娘曾有救命之恩。我想一旦张兄找到她,她不会等闲视之的!”
“可我,唉……”张耆“唉”了一声,“又不会隐身术,怎么进得了宫呀?”
“张兄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夏守还是那种不急不躁、若无其事的表情,“张兄莫忘了,您不但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还是堂堂正正的郡马爷——您老兄家里隐着藏着一位赵郡主。平时,张兄以伟岸丈夫自居,从不靠亦不允别人提及夫人的裙带关系。可今天,张兄可是落难之人。在此遭厄之时,难道郡主她就不能念及夫妻情分,到宫里造访一次刘美人刘娘娘?”
张耆皱皱眉峰,从夏守身上移开了目光。他的夫人雅君,在真宗登极不久即被赵恒赐以国姓,封作了郡主。这样一来,张耆便成了仅次于驸马的皇亲国戚郡马爷。可是,张耆并不以此为荣,在官场中还断然拒绝郡马爷的称号,谁呼他郡马爷他跟谁急。尤其是王府旧臣,都打心眼里都还将他当成自己的兄弟,从无人将他当成郡马爷。这样长此下去,渐渐他,这个郡马爷亦就从人们的印象中淡忘了。现在,经夏守这一提及,他心里一阵涛一阵浪地思虑良久,才嗔着脸孔对夏守道:“如果汝认为那样合适,汝就那样办好了!”
夏守闻言如释重负,临出屋他顽皮地拍了拍张耆的肩头:“您就等着吧,张兄!有您这句话,兄弟就保您万无一失!”
当日,夏守离开都亭驿,径直奔往郡主府,将张耆无旨返京的前前后后对赵郡主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