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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过了建国路,这就是卢湾区“上只角”和“下只角”之间的分界线。“上只角”显得“更上海”一些,而“下只角”就完全是工厂和工人简陋的房子相间。往这里一走,感到马路立时就狭窄起来,房子也立刻就低矮了,屋顶仅仅是一片油毛毡或者石棉瓦。像瑞平这样高大的身材,需要弯下腰侧着身子才能走进门去。这里往往满地的铁锈和铁屑,连马路也是红色的。还闻得到机油的腥气。这里被称为是棚户区。不过,正如68中的学生全部不能抵挡住“三好”以及高分的诱惑,他现在不能抵挡住“立场”或者红袖章的诱惑。现在他走到这里,完全像是走进一个阵营,他是来到这个劳动人民聚居的地方,并且投诚。
批斗会是在洋溢着机油味道的冲床车间进行的,地主婆邵玉清在这里劳动改造,脱胎换骨。车间中已经张贴了横幅,“坚决将隐藏得很深的地主份子邵玉清揪出来!”已经下班的男女工人散开坐着。和如同一头头驴子蹲着的大小冲床坐在一起。当他站到车间门口的时候,车间里的工人全部用眼睛看着他,他有过片刻的犹豫。但是董品章握住他的小臂,捏了一下。他就像被重重推了一下一样,走到了人们留给他的一个空位子上。
一声吆喝,妈妈低着头走进了会场,先向毛主席的像鞠躬请罪,然后就背过身去,面向所有的工人。瑞平被安排在主席台的边上,妈妈没有见到他。一时口号连天。那个到学校来的青年女工,就指挥工人背诵毛主席语录:“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还有“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工人们就喊口号,就此起彼落地进行批判,所说的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例如用小恩小惠拉拢工人,和在值班的时候为公方厂长打菜的时候多放了一个鸡蛋等等。妈妈是一个卖饭票的,也只有鸡毛蒜皮事情可以揭发。这就使这场阶级斗争很有点变调。妈妈一概承认,并且批判自己确实企图腐蚀工人阶级。以致主持会议的董品章不得不提醒批判者要“击中要害”。“地主分子的要害是什么?就是妄想要变天!要让劳动人民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生逢1966 11(7)
这时,董品章示意陈瑞平发言。董品章先说:“下面由一位小将发言。这位小将,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背叛了他的家庭,站在了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一边。这就显示了文化革命、毛泽东思想的无穷威力。”
陈瑞平站起来了。他走到了车间的中央,他并不希望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个空旷的地方,他希望有一点依傍,哪怕是没有生命的机器,于是他就站在一台冲床旁边。他觉得他现在正在空荡荡的场子中间独自一人罚球。
各位工人师傅、造反派的战友:
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这时候,站在前排的妈妈的肩动了一下,慢慢转过身子。她依然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但是视线擦过肩膀,见到了瑞平。瑞平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妈妈用这样冰一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人们都见到了妈妈的动作,但是只有他看到了妈妈的视线。他不动声色,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重重被剜了一刀。
今天隐藏得很深的地主分子邵玉清被深挖出来了,我作为她的儿子,坚决支持工人阶级的革命行动。多年来,我并不知道他们不仅剥削工人阶级,还剥削贫下中农。今天我要揭发的是:
第一,反革命、逃亡地主、资本家陈宝栋畏罪自杀之后。邵玉清伪装革命,和陈宝栋划清界线,但是她出于阶级本性,多次痛哭流涕。更为可恶的是,在一九六七年六月五日,当陈宝栋生日到来的时候,邵玉清特地在吃晚饭的时候,多放上一双筷子,并且在筷子边上还放上了一个酒杯,倒上了酒,表示纪念。
第二,地主分子邵玉清都将陈宝栋的照片放在家中很隐蔽的地方,经常偷偷看着照片流眼泪。这种感情,说明她根本没有和地主分子、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相反感情深得很。请看,这就是其中一张照片,在照片的背後,邵玉清写明了陈宝栋的死亡日期,这张照片正是一分变天账,正证明了他企图有朝一日反攻倒算。(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陈瑞平将手中的半张照片高高举起,正反旋转,让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陈宝栋矜持的微笑。)
第三,家中有两本日记,正是地主分子陈宝栋记录了解放後他在土改、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和反右中的真实思想。日记说明了,他不是一个红色资本家,而是一个黑色资本家。本来这样重要的罪证,应该立即上交工厂。但是邵玉清将它们隐藏了起来。……”
董品章这时很突然地看了瑞平一眼,他高高伸出拳头,用口号打断了瑞平的发言,工人们也高举着拳头,齐声喊着口号。董品章连续不断地喊,工人们的拳头也就此起彼落。后来,他就问瑞平,还有什么要揭发的。瑞平就说:“没有了。”其实瑞平还有关于妈妈出于反动立场,教育孩子做两面派没有讲,本来他要讲裤子上的补丁和三年自然灾害的事情。
生逢1966 11(8)
批判会就这样结束了,爷叔对瑞平说,他还得和妈妈谈一次,让妈妈将那两本日记簿交出来。
然后就是和妈妈一起走出了工厂。走在街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好像是两个很陌生的人。瑞平走在后面,看得见妈妈的背影。妈妈的背有点驼了,再也没有当年挺得笔直的模样。妈妈今天的裤子上有很多的油泥。她今天已经不在食堂里卖饭票了,他见到过那些冲床,都是些很笨重的家伙。冲床的头上夹着模具,又很锋利,经常听说有人的手指被冲床轧掉。他不知道妈妈的手指会不会被轧掉。他又感到自己这样想不对,这不是在同情地主婆吗?
一路无语。走进弄堂天已经黑了,两人也没有话说。不过他已经注意到弄堂里的人看着他们的目光有一些异样,他后来在门口见到了一条白色的标语。其中妈妈的名字上画着红色的大叉。妈妈视若无睹,径直走进厨房,将昨天的冷饭烧成了泡饭,盛了两碗,从橱里找出一碗酱大头菜,就这样草草吃了饭。
已经晚上九点钟了,瑞平心想,爷叔交代的谈话还没有进行。于是就到前面的房间里,对妈妈说:“我有话要说。”
妈妈很迟疑地看了看瑞平,说:“瑞平,有话你就说好了。”
“你不要叫我瑞平。我和你划清界线了。”
“那么叫你什么?叫你陈瑞平同志?”妈妈两只眼睛瞪得很大,很有些怕人。
“你不能叫我同志。”
妈妈的两个眼睛凸出,好像要咆哮起来。但是她没有,她的胸口起伏着。两行泪珠像黄豆一样滚到地板上。“那我叫你什么?你是我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我除了叫你儿子,还能叫你什么?”
“可以叫我小将陈瑞平。”
“那你叫我什么?地主婆邵玉清?”妈妈哭喊起来。一条弄堂突然静下来了,瑞平知道,石库门弄堂的人们已经全部将耳朵如同雷达一样调节到了他们的窗口。曾经的治保主任现在被斗争了,当年小弄堂里最有钱的人家最近已经彻底败落。可能很多的人心中出了一口气。
“今天批判会铁的事实已经证明,你是一个地主婆,你必须要向人民群众认罪。老实改造自己,重新做人!”瑞平也提高了声音。
“我是地主婆?好吧,我就是地主婆。你是什么?你不是地主的狗崽子吗?”妈妈的这句话是压低了声音说的,有点咬牙切齿。尽管这样的低声,在静谧的弄堂里,依然能让所有醒着的人听清。
“你还在和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告诉你,我是吃娘的奶,也就是劳动人民的奶长大的。我一直受的是无产阶级的教育,我一定要跟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走,海枯石烂不变心。”
生逢1966 11(9)
妈妈不再说话了。只有瑞平越说越雄辩。“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可以选择。我一心要革命,就是要和你划清界线。从今后,你是你,我是我,我劝你还是争取走坦白的道路,将一切都向工厂汇报。求得革命同志的帮助。”
妈妈一动不动地坐着,头发蓬乱,脸色焦黄。很像是在想什么遥远的心事。又像是将自己的活力一点点地抽象起来,最后成为一个没有生命的空壳。整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