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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禄不等管家再说什么,扭头就走,心里乱纷纷的。
本来,在这之前,天禄已经被琦侯爷逐出府门了。按说他与琦侯爷之间也谈不上主仆之义。 但在天禄心里,对这位曾经敢作敢为、屡闯乱子又屡有功绩的不可一世的朝廷重臣,有一份 十分复杂的感情。
他是因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随鲍鹏来到府中的。琦侯爷来广州后与英夷打交道,就靠的鲍 鹏,很是信赖;天禄也就跟着沾光,给分派到外书房当差,既轻松自在,又能随意出入府门 ,还时常因人请托得不少外快。天禄对这些钱物虽然来者不拒,但也从不刻意钻营贪求。这 也跟他对琦侯爷的看法一致,他不是那种搜刮钱财永无餍足的贪官,但官场上盛行的如炭敬 冰敬节敬【炭敬冰敬节敬:当时官场中的一种贿赂行为。给人送钱,加一个好听的字 眼,叫做什么敬或仪,冬天送钱叫炭敬,夏天送钱叫冰敬,年节送钱叫节敬,还有喜敬、妆 敬、门敬、陪敬、菲敬等等名目,总称别敬,又叫别仪。】等等,大家都收他也收, 不然他无法维持他的贵胄身份和朝廷大臣的体面。他当然没有林大人的操守,但林大人是当 世难得的数一数二的清官,琦侯爷没法比,也不必比。
琦侯爷待下人很严厉,府中有鞭刑笞刑对付出错的婢仆,下人也极少看到过主人的笑脸。但 天禄例外。有两次,琦侯爷来到外书房,要天禄吹笛陪他拍曲子【拍曲子:戏曲名词 。昆剧授课时,师生围桌而坐,教师在桌上拍着板眼唱曲,学生跟着拍唱,称为〃拍曲子〃 。后引申为所有拍着板眼清唱昆曲,都称拍曲子。】。他最喜欢的竟是《单刀会》里 关羽的那段《驻马听》,他唱来很是入戏,尤其最后一句:〃这端的是二十年前流不尽的英 雄血!……〃高亢跌宕,余音缭绕,颇为慷慨激昂。无论是谁,在唱曲子的时候,脾气和心 情都会很好。所以府里的人们都认为主人对天禄另眼看待。天禄当然也有几分知遇之感。
不管琦侯爷怎么官高爵显,出入煊赫,仆从如云,但天禄却看得出这位钦差大人总是愁绪满 怀,而且十分孤独。以他充沛的精力、敢作敢为的性子和不拘一格的作风,恐怕也难以完成 皇上交办的与英夷讲和的使命。这使得天禄在恨他对英夷一味迁就步步退让之余,又对他怀 了好些同情。
天禄终于因演戏嘲讽事发,被琦侯爷逐出府门。他理应反目成仇才对,但每每想起被逐前那 日的所见所闻,他又着实可怜旧主人。
那日演《精忠记》受伤,天禄由封四爷送回府中,管家和鲍鹏等人都来看望,慰问了几句。 没想到当晚琦侯爷也来到外书房小院,第一次走进了天禄所住的耳房,先对房间的整洁和品 位夸奖了一番,随后,仿佛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梦断关河》八(3)
〃你去票戏【票戏:戏曲术语。相传清初八旗子弟凭清廷所发〃龙票〃,赴各地演唱 子弟书,从事宣传,不取报酬;后来便把不取报酬的业余演员称为〃票友〃,票友的同人组 织称为〃票房〃,票友演出称为〃票戏〃。】也不是一次了,怎么会挨打呢?〃
天禄说,这次演的是《精忠记》,看客情不自禁。
琦侯爷脸上有些不大自在,说:〃《精忠记》里并没有你可演的角色。〃
天禄说,班子里大净病了,我临时串演秦桧。
琦侯爷脸色越加难看,又在努力压制,冷笑道:〃莫非秦桧演得过于出色,才激起看客的忠 义之心?〃
天禄垂了头没有做声。
这时他听到主人声音发颤地又问:〃他们是不是知道你是我府中人,才……〃天禄赶忙抬头 ,想要否认,这一瞬间,他看到了琦侯爷眼睛里极其复杂的表情:痛苦、悲怆、愤懑、无奈 、怀疑等等,那如同受伤猛兽一样的绝望光芒,是他永远无法忘却的。
次日,便有广州士人络绎不绝地来为香港请愿,那情景竟如天禄初来广州时所见百姓往林大 人处送颂牌、万民伞那样的攀辕一般热烈。不同的是请愿者的情:对林大人是一片敬重爱戴 ,对琦侯爷却是满腔怨愤。
接待来人就在外书房,在耳房养伤的天禄听得清清楚楚。他当然同情请愿的一方,但又不得 不承认,琦侯爷自有他的道理。听着他精力充沛、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把请愿者对他的指 责一一驳回,天禄不由得感叹:谁都有理,谁都没有不是,那弄成眼下这种局面,该怪谁?
琦侯爷在论争中始终坚持不懈:他作为钦差来广州就是要议和,要停止战争;割香港是英夷 提出的停战条件之一,他只是代英夷将这些条件奏明朝廷,请朝廷定夺,他口头应允只是缓 兵之计,并未在条约上签字盖印。那理直气壮,甚至有点不可一世的气概,来请愿的人驳他 不倒,也拿他无可奈何。
傍晚,耳房里闷得待不住,前来探望的天寿搀扶着天禄到后花园透气。不料隔着蔷薇花篱, 只见琦侯爷和他的小夫人竟在垂红亭小饮。天禄天寿不敢出声,便又听到了他们的交谈。
这位小夫人,都说是琦侯爷来广州途中买来的良家女子,但天禄凭直感确信,她必定是风尘 中人,一位身价不低的名妓。朝廷有明令:官员狎妓或纳妓都要受严惩甚至革职。尽管玩了 花招儿,可琦侯爷竟敢娶她,令天禄佩服。
在小夫人面前,琦侯爷维持了整整一天的豪气没有了,喝了很多酒,不住地唉声叹气,说: 〃原以为革了少穆的职、平平英夷的气,再赔上一笔银子,也就把事了了。谁知英夷胃口这么大,条款一项比一项苛刻!不答应吧,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攻打广州,我这钦差岂不就是饭 桶?一旦城破,项上首级难保哇!答应吧,朝廷内外必然大哗,皇上也饶不了我!〃
小夫人说:〃你也该找本地官员商议商议。〃
琦侯爷叹道:〃广州这地方,汉奸太多,这些要事决不可泄露出去,所以我只敢用直隶带来 的白含章张殿元。再说,广州缴烟,虎门销烟,光彩都被少穆得去,我这个来讲和的还不照例要被人厌憎?今天这一整天不就是明证?〃
小夫人也叹息:〃看你夹在朝廷、英夷、广州官场和士民百姓中间,哪里还有缝子可钻?真 要给压扁挤碎了。〃
琦侯爷又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阵酒,说:〃大角沙角炮台一失陷,我就知道大事不好,朝野上 下明枪暗箭都会朝我身上扎,替罪羊当定了……〃
小夫人这回接得很快:〃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奏明朝廷,调兵来打!〃
琦侯爷竟哈哈哈哈地笑起来:〃都说打,打!莫非以为真能打得过吗?除了我琦善,他们谁 从近处看过一眼英夷的大兵船?夷人那洋枪不用装药,一扣扳机三五十丈外百发百中,我们 有吗?他们的炮弹不是石球,一打数百丈远,落地就能炸毁一大片,我们有吗?……岳武穆 的话,武将不怕死,文官不要钱。现如今是武将怕死又要钱,文官要钱又怕死,如何打得成 ?〃
〃就算官兵不中用,天朝这么多人,一百个打一个,一千个一万个打一个还怕打不败那小小 的英夷!〃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啊!〃琦侯爷的声调已带着很浓的酒意了,〃聚众的事犯朝廷大忌呀! 打了英夷,再回头打官兵打朝廷怎么办?……如今,惟有'和'是了结此局的出路,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只是我琦善……唉,可怜生前身后名啊!……〃
〃你……〃小夫人极力抑制自己的伤感,安慰道,〃放宽心些,或许能等到转机也说不定。 〃
琦侯爷的声音里竟带着呜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片孤忠,可以对天!……自古 以来,哪里有议和大臣能够青史留芳?可遗臭万年,又有何颜面上对祖宗下对子孙啊!…… 〃
小夫人仿佛也陪着落泪,唏嘘许久,后来却说起元宵节的《精忠记》,说起她听来的关于天 禄的〃割地赔款〃的台词。天禄天寿在蔷薇花篱这边面面相觑,虽然一直没听到琦侯爷的回答,但也知道必是凶多吉少。
三天后,琦侯爷又到蛇形湾与英夷会议去了,管家才来问天禄的伤情,得知已经痊愈,便拿 出二十两银子给天禄,说主人命辞退他,要他在主人回府前离开。天禄什么也没说,收拾东 西就走人。他又住回到梨园会馆,与天寿同租一套三间屋,直到今天。
《梦断关河》八(4)
他和天寿不时谈起那日他们在蔷薇花篱下听到的话,天寿觉得琦侯爷是活该,他心里却总是 有点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