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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几年中,布拉格的改变对于琳达来说,莫过于地下铁的重新开通。一九五一年的夏秋两季,她沿着发出巨大轰鸣声响的通道来来回回,有时是旧城广场上的圣尼古拉教堂,有时是城市司法局,也有莱特纳花园公墓,更多的,是披星戴月时分的近郊住处。
对地下的了解多过地上,这就是奔忙于翻案与生存之间的女人的生活。
托社会主义的福,交通设施并不贵。然而房租是最头疼的事情,她不想欠米哈伊尔太多,亦或许是固执。工人们的工资水平低廉,市面上的日用品永远缺少,许多商品需要凭票供应。
地下通道内的温度很低,连续下过几场秋雨过后,琳达才逐渐意识到自己已没有像样的耐寒衣物来应付布拉格的城市生活。
于是,骤然落雨的这一天,琳达衣衫单薄地站在地铁站出口的楼梯旁,有些发抖地半拢着手臂,一面等待外面的暴雨结束。
对面墙壁上有新刻的壁画,镀着鲜艳的色彩,描绘出恢宏无比的莫斯科克里姆林宫。
端详良久,尽管每日经过这处大站,她仍是忍不住觉得好笑。布拉格的最中心地带,人流如织的地下铁车站,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异国的神圣光辉之下。
正午的日光透过雨帘照上宣传栏的玻璃,彩绘的国家领导人哥特瓦尔德同志和斯兰斯基同志的亲切笑容与等雨的人们身影重叠。
渐渐地,随着雨声变小,一个、一个过客迈出了拱形出口,最后,仅剩这个身着深灰连身裙的红发女人,半边脸映入玻璃的表情是那样发呆,似乎迷茫而艰难挣扎着什么的复杂模样。
若不是车水马龙中,教堂的钟声沉缓敲响,她几乎要忘了自己行将的去处。
最后她将帆布背包顶在头上,一路踏着水,来到布拉格市公安总局门口。
由于未曾预约,琳达等待了整个下午,直到灰色烟雨笼罩着日暮,才被允许进入。
机关大楼早已过了下班时间,穿过修葺整齐的花园,仰头只见前面零零星星亮着几点灯光,在阴郁天色里很是迷茫而深沉。
一下午时间的心理建设已使琳达足够镇定。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仇人。
“请坐。”
办公桌前的男人语气完全不容拒绝,眼镜玻璃片背后的深棕色眼眸有种官僚式的傲慢,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着。
琳达丝毫未动面前的咖啡。略定了定神,直视半晌,终于放弃从对方身上看出什么愧疚神色的试图。
“杰吉·费宁,我想你应该清楚我为什么来找你。”
他却是微笑而随意地问道。“你这几年去了哪儿?在做什么?”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翻案?”
“请先回答我的问题。”
吞咽了一下喉咙,她极力克制着情绪,最后平静说道。“生存。”
“哦?怎么生存?”
民不与官斗。她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耐着性子回答。
“教堂的葬礼乐队。以及墓地。”
“需要我帮忙么?你知道的,你是我的老朋友。”
“对。”
“那么,说来听听。”
几年不见,他装模作样的本事更长了不少。她想。
“你为什么阻止我翻案?”
“我有说过不是事实的话么?”
“你清楚我和德国人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只除了解放前的那一会儿。”
琳达继续猛吞咽喉咙。就那样慢慢拿起咖啡杯,掩饰住自己克制不了愤怒的面部。
然而,她喝不下去。香醇的热气背后,那张“朋友”的脸笑得如此坦然。
她将咖啡全部泼了上去!
“你疯了?!”杰吉毫不犹豫地打了她一巴掌。
琳达只抬臂抵挡,然后退到门边,冷笑地看着他。
“你才疯了。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里是办公地点,你说我想做什么?”
“哼,办公地点。三年前,也是在办公地点。你骗我进去!”
“三年前?”他缓慢地笑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么?”
她恨得咬牙。“你可以装作失忆。我今天来并不是为了那件事。我曾以为你能有一丝后悔。”
“我记得,似乎某个有求于我的女人在我身上吐了。”
“杰吉,你已经结了婚。”
“我妻子很漂亮也很高贵。”
“但是你依然不放过我!我们共和国党的总书记的女婿,就干出这种事?!拿一桩旧的冤案来要挟一个女人?!”
“我有对你要挟过任何事么?”他继续自信地笑,“那不过是你自己的龌龊心思罢了。我只是协助重新调查,说出一些我知道的真相而已。”
琳达不是不恨的。当初流产以后就恨不得回到布拉格将殴打自己的人扒皮抽骨。
可是女人能有什么法子。
她对身居高位的人无一丝奈何。
这条遥遥无期的路途,她等待了无数个日夜,既然汉嘉不能回来,她便想要走出国门去找他。然而,好不容易能有点儿希望,踏上梦想的音乐生涯,却尽毁于此人手中!
更不要说,他杀死了她的孩子!
思及此,她忽然做出一个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举动。
上前三步,毫无预兆地亲吻了那张令她作呕的面颊。
杰吉瞬间怔住,不能动弹。
“这就是你要的,对么?”声音如此冰冷。
他盯着她,并不回答。
然而男人的欲、望是骗不了人的。
她认得那双看似冷漠的棕色眼眸里极快闪过的是什么。
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就那样在他的愕然中转身离开。
雨过的老旧坑洼街道将城市的灯火尽数倒影其间。
除却为数不多的几家酒馆和饭馆仍然营业,布拉格的大街小巷早已不复当年的热闹与繁华,偶尔有巡逻的警车沿着曲折起伏的地形狂飙而过。电车门口,走下一拨工人,互相谈笑风生,很快便分散在满地湿漉漉的秋黄落叶之中。
身处街旁徘徊地望着,恍惚间有种极强的自我厌弃感深入琳达的五脏六腑,而又如此迷茫。
几年来从未有一刻,她这般想抛弃自己。
“小同志,请问您有什么事?”邮局值班室的老先生终于忍不住自窗口探出头来问道。
她回过神,几步上前。
“同志,请问这个时间还能打电话么?”
“早就下班了。”
“可我有急事。”
“那么,要加收费用。”
电话是打给住在苏捷友好宾馆内的列普宁娜医生。
很幸运,对方正好在。
琳达先重复了一遍曾说过多次的感谢话语。谢谢列普宁娜从苏联带来了德国人的临终忏悔录音,也谢谢她介绍友好协会里的人给自己认识,以帮助翻案。
“琳达,你怎么了?”列普宁娜很快听出她的情绪极端低落而不稳。
“那件事儿……您还能有办法么?”
“对不起,我很遗憾。我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了。不要说杰吉·费宁是重要证人,仅凭他的身份,你们司法局的同志也不好反驳意见。”
沉默了许久,她轻轻“哦”出一声。
“我想,兴许米哈伊尔还能有办法。他在布拉格认识的人脉极广。你何不找他试试?”
电话里隐约传来一声猫叫,然后便被什么捂住。
“好的。谢谢。祝您晚安。”终究,琳达挂断了电话。
她想,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刚放下话筒,那只调皮的猫又立刻开始叫唤。
“米哈伊尔,你的猫完全不如你说的那么乖。”列普宁娜环住双臂,瞪着他。
“哈哈,它只是被我宠坏了。”
然后,他将它一把拎起,放到铁碗前喝牛奶,一边轻轻抚摸那柔滑的皮毛。
“老朋友,谢谢你的招待。”
“琳达已经折磨到了极点。怎么,你还不准备出现?不要说对付一个杰吉·费宁,这个国家里有谁是你不能对付的?”
“你不是不知道。她有多么倔。她抗拒见我。仅有的那么两次,也是拼命强调,她会尽快还给我钱。”
“我看到了,琳达手上戴着婚戒。你需要用这种逼迫的手段去得到一个不情愿的姑娘?”
他面无表情地瞅着对方。
“你和安德烈认识我不是一两年。我什么时候如此低级过?”
她摇摇头,望向窗外的眸子里难掩忧愁。“安德烈依旧神志不清。他认不出你……也认不出我。六年了。我永远忘不了当初从纳粹集中营里找到他的那一天。那竟然是我的安德烈。我庆幸我学了医科,然而我又毫无办法……”
米哈伊尔出声安慰,内心亦唏嘘不已。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过去了六年。从解放至今,他还记得自己当初如何斗志高昂地跟随坦克部队从乌克兰一路向布拉格进发,直到迎来全欧洲最后的胜利。硝烟、炮火,热泪和烈酒,还有爱恨交织的往事,全部历历在目。
都说爱情使人年轻。
而得不到的爱情,便让人如此怀旧和……老了么?
如此想着,内心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愿望,想要见到那个姑娘。立刻。
然而他仍是选择强压下来。
“米哈伊尔,下周我和琳达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