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却全是蒋丽莉的退让,你说她能不气吗?论起来,王琦瑶是有些占了便宜卖乖,
但也是可怜,一无所有中的那么点便宜,能不让她炫耀炫耀?再说也不全是卖乖,
蒋丽莉已经认了输,让她气势上占个先,又有何妨?她们如此一进一退中,倒是
有着至深的谅解,甚至体贴,均是彼此不觉察的。
蒋丽莉的冷若冰箱里,却有一点和颜悦色,那是冲着王琦瑶的孩子来的。蒋
丽莉自己那三个都是男孩,就好像老张的缩版,说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身上永
远散发出葱蒜和脚臭的气味。他们举止莽撞,言语粗鲁,肮脏邋遢,不是吵就是
打。她看见他们就生厌,除了对他们叫嚷,再没什么话说。他们既不怕她也不喜
欢她,只和父亲亲热。傍晚时分,三个人大牵小,小李大,站在弄堂口,眼巴巴
地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然后父亲的身影在暮色中出现,于是雀跃着迎上前去。
最终是肩上骑一个,怀里抱一个,手上再址一个地回家。而这时,蒋丽莉已
经一个人吃完饭,躺在床上看报纸,这边闹翻天也与她无关的。老张的母亲每半
年就从山东老家来住一段,帮着照看孩子,料理家务。这时候,蒋丽莉更成了局
外人。
老太太特别好客,家里永远坐满了生人,有的是老家的亲戚,有的是隔壁的
邻居。
蒋丽莉昂然从他们面前走过,彼此熟视无睹,那夹在人群里的三个男孩,更
成了路人一般的。当她看见王琦瑶的女婴,穿一身鹅黄色羊毛连衣裤,帽子下露
出一缕柔软的额发,心里就生出了喜欢。她伸出一根手指,抚了抚婴儿圆润的下
巴,小脸上便绽开一个笑容,真是如花盛开一般。婴儿总是能唤起温柔和纯净的
心情,而人世是那么纷乱,蒋丽莉又是乱麻中的一个结,多少的解不开理还乱。
人其实都不是累死的,而是烦死的。婴儿的世界却是简单的世界,当他们对我们
笑的时候,那世界便打开了窗口。蒋丽莉看着那婴儿时,心里确实有一刻平静。
但她的烦乱心情使她脸上总带有紧张与暴怒的表情,那孩子便有些怕她,在她面
前有时会哭。她去哄她,又总是越哄越哭,她简直束手无措,心里是无比的沮丧。
王琦瑶直要等她实在没办法了才去解围,孩子在她手里三下两下就弄服帖了。
王琦瑶好笑地说:你这三个孩子都是白生了。蒋丽莉说:我虽然生了三个,
却是头一遭抱孩子。王琦瑶便有些感动,说:送给你做女儿吧!话一出口就觉不
妥,亵渎了蒋丽莉似的,赶紧添一句:就怕她没这个福气。蒋丽莉却不在意,反
而说:要是照耶稣教的规矩,我就可以做她的教母。王琦瑶又脱口而出道:程先
生做她的教父。蒋丽莉一下子涨红了脸。
王琦瑶以为,她。要发怒,但是没有。红潮渐渐从她脸上褪下,她忽然一笑,
有些嘲讽又有些伤感,说:程先生倒是想做她父亲的。这一回轮到王琦瑶脸红了,
红过了才说:那她才真是没福气呢!两人一时都没说话,看着孩子。孩子刚吃饱
奶,眼睛一闭一开,十分安宁的样子,许多尴尬事便在这安宁的眼光中变得自然
和温和了。在春天的一个风和日暖的星期天里,蒋丽莉甚至硬拉来程先生给她们
和孩子照相。每个人心里都有着时光倒流的感觉,只有这孩子是多出来的,打破
了幻觉。他们三个大人一个孩子走在公园里,出于好心情而赞叹着花草树木。这
些花草树木在灿烂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支撑不起似的,软弱和稀疏,虽然处处
流露出精心养育的迹象,却反而透出一股无奈挣扎的表情。只有看着孩子在草地
上歪歪斜斜地学步是令人振作的,那些娇嫩的小脚步,掩盖了草地的贫瘠枯萎。
各色各样的玩具在草坪上滚来滚去,引那些小孩子去追逐游戏。王琦瑶把孩
子也放下地来,三个大人看她跌倒爬起地折腾。
康明逊和王琦瑶还保持着稀疏却不间断的来往。似乎是孩子的问题已经解决,
就没什么理由不来往了。不过,原先的爱不欲生和痛不欲生也释淡了。他们坐在
一起,不再有冲动,即便是同床共枕,也有些例行公事,也是习惯使然。总之,
他们成了一对真正的老熟人,你知我,我知你,却是桥归桥,路归路。所以,当
王琦瑶听说康明逊在与人约会的时候,她心里也没有太大的难过,至多调侃他几
句,康明逊也看出她的木认真和不在意。因为来去自由,他便也不急于找机会离
开,而是从容行事,相当的挑剔。因此,虽然一直在进行着各种约会,却始终没
有一个是明确了关系的,到了后来,连约会也疏落了下来。如今,他们两人之间
不再是如火如荼的热烈,但却是很稳定,甚至称得上牢固的一对。倘若不是有个
孩子在中间梗着,康明逊还会来得更勤一些。这孩子是使他不自在的,许多回忆
都因她而起,打搅了他的平静。当孩子会说话的时候,喊他的是〃毛毛娘舅〃,
这称呼会吓他一跳。他看着她的眼光,就好像她随时会追着他讨债,又惶恐又有
点厌恶。王琦瑶看出这些,于是当他上门时,她总是把孩子打发到邻人家或者弄
堂里去玩,避免这种尴尬的局面。蒋丽莉也使康明逊不安。他初次看见她,还以
为是派出所的户籍警,穿一身蓝咋叽制服,晃晃荡荡的裤腿底下,是一双乱糟糟
的中学生样式的丁字猪皮鞋。她说出话来也叫他一吃惊,有一半是报纸上的话。
他其实早从王琦瑶处听过蒋丽莉这个名字,也知其出身和家庭,却和眼前情
景对不上号,不知哪是虚哪是实。
她看他的目光叫他不自在,也是有追通的意思。知道她多是晚上和星期天来,
便绕开这两种时间,来王琦瑶处的机会就又少了些。不过,无论是多是少,却也
影响不了他们什么,无论是他们各人,还是之间的关系,都已成定局了。
时间就这样过去。如果不是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就几乎不会觉出斗转星移。
王琦瑶在打针的同时,还从里弄办的羊毛衫加工厂里接一点活。五斗橱抽屉
里,那盒金条,她只动过一次,是孩子出麻疹时,托了康明逊去兑换的,等兑来
了钱,她却一分没用,因为意外接到一批毛线活。她几个晚上没睡觉,赚来了孩
子的医药费和营养费。虽然差点儿累倒,可是想到那笔财产完好无缺,却是倍感
安慰。
当王琦瑶明白嫁人的希望不会再有的时候,这盒金条便成了她的后盾和靠山。
夜深人静时,她会想念李主任,可她怎么想李主任却也想不起来,李主任的面目
都是零碎着的,眼睛鼻子很清楚,拼在一起便拼不拢了,好像当年他和失事的飞
机一起粉身碎骨的同时,也把王琦瑶记忆中的印象打散了。和李主任共眠的那些
夜晚也是印象含糊的,就算是第一次的钻心疼痛,却早被以后多次的重复淹没了。
与李主任的生离死别,回想起来,如噩梦一般,是被现实淹没的。
别后的经历,一层层地砌起来,砌墙似的。同李主任的聚散是在那最底的一
层,知道是有,却觉不出来。如今,唯一的看得见,摸得着,便是这个西班牙风
雕花的木盒了。而就这一点,却是王琦瑶的定心丸。王琦瑶禁不住伤感地想:她
这一辈子,要说做夫妻,就是和李主任了,不是明媒正娶,也不是天长地久,但
到底是有思又有义的。
日子很仔细地过着。上海屋檐下的日子,都有着仔细和用心的面目。倘若不
是这样专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些最具体最琐碎的细节上,也许就很难将日
子过到底。这些日子其实都是不能从全局推敲的。所以,在这仔细的表面之下,
是有着一股坚韧。这坚韧不是穿越急风骤雨的那一种,而是用来对付江南独有的
梅雨季节。外面下着连绵的细雨,房间的地板和墙壁起着潮,霉菌悄无声息地生
长。那一点煨汤或是煎药的小火,散发出的干燥与热气,就是这坚韧。所以,这
坚韧还是节省的原则,光和热都是有限,只可细水长流。它是供那些小人物的切
碎了平均分配的小日子和小目标。
那些深长里巷里的夜声,细细碎碎的,就是这小日子的动静,它们走着比秒
还小的毫秒的步子,难免是叽叽喳喳,鸡毛蒜皮的,却也是一步一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