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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的,是寂寞梧桐;上海的天空都叫霓虹灯给映红了,自家屋里终是一盏孤灯,
一架嘀嘀嗒嗒的钟,数着年华似的。年华是好年华,却是经不得数的。午后是闺
阁的多事之秋,这带有一股饥不择食的慌乱劲儿,还带有不顾一切的鲁莽劲儿,
什么都不计较了,酿成大祸,贻误终身都无悔了,有点像飞蛾扑灯。所以,这午
后是陷阱一般的,越是明丽越是危险。午后的明丽总是那么不祥,玩着什么花招
似的,风是撩人的,影也是撩人的,人是没有提防的。留声机里,周璇的四季调,
从春数到冬,唱的都是好景致,也是蛊惑人心,什么都挑好的说。屋顶上放飞的
鸽子,其实放的都是闺阁的心,飞得高高的,看那花窗帘的窗,别时容易见时难
的样子,还是高处不胜寒的样子。
上海弄堂里的闺阁,是八面来风的闺阁,愁也是喧喧嚣嚣的愁。后弄里的雨,
写在窗上是个水淋淋的〃愁〃字;后弄的雾,是个模棱两可的愁,又还都是催促,
催什么,也没个所以然。它消耗着做女儿的耐心,也消耗着做人的耐心,它免不
了有种箭在弦上,钗在匣中,伺机待发的情势。它真是一日比一日难挨,回头一
看却又时日苦短,叫人不知怎么好的。闺阁是上海弄堂的天真,一夜之间,从嫩
走到熟,却是生生灭灭,永远不息,一代换一代的。闺阁还是上海弄堂的幻觉,
云开日出便灰飞烟散,却也是一幕接一幕,永无止境。4。鸽子王安忆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
它们是惟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
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
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
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
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
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
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制高点,其实指的就是
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制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
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
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
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
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大街上的景色是司空见惯,日复一日的。这是带有演出性质,程式化的,虽
然灿烂夺目,五色缤纷,可却是俗套。霓虹灯翻江倒海,橱窗也是千变万化,其
实是俗套中的俗套。街上走的人,都是戴了假面具的人,开露天派对的人,笑是
应酬的笑,言语是应酬的言语,连俗套都称不上,是俗套外面的壳子。弄堂景色
才是真景色。它们和街上的景色正好相反,看上去是面目划一,这一排房屋和那
一排房屋很相像,有些分不清,好像是俗套,其实里面却是花样翻新,一件件,
一宗宗,各是各的路数,摸不着门槛。隔一堵墙就好比隔万重山,彼此的情节相
去十万八千里。有谁能知道呢?弄堂里的无头案总是格外的多,一桩接一桩的。
那流言其实也是虚张声势,认真的又不管用了,还是两眼一摸黑。弄堂里的
事又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有个公断,真相不明的,流言更是搅稀泥。
弄堂里的景色,表面清楚,里头乱成了一团麻,剪不断,理还乱。在那窗格子里
的人,都是当事人,最为糊涂的一类,经多经久了,又是最麻木的一类,睁眼瞎
一样的。
明眼的是那会飞的畜生,它们穿云破雾,且无所不到,它们真是自由啊!这
自由实在撩人心。大街上的景色为它们熟视无睹,它们锐利的眼光很能捕捉特别
的非同寻常的事情,它们的眼光还能够去伪存真,善于捕捉意义。它们是非常感
性的。
它们不受陈规陋习的束缚,它几乎是这城市里惟一的自然之子了。它们在密
密匝匝的屋顶上盘旋,就好像在废墟的瓦砾堆上盘旋,有点劫后余生的味道,最
后的活物似的。它们飞来飞去,其实是带有一些绝望的,那收进眼睑的形形色色,
也都不免染上了悲观的色彩。
应当说,这城市里还有一样会飞的生物,那就是麻雀。可麻雀却是媚俗的,
飞也飞不高的。它一飞就飞到人家的阳台上或者天井里,啄吃着水泥裂缝里的残
汤剩菜,有点同流合污的意思。它们是弄堂的常客,常客也是不受尊重的常客,
被人赶来赶去,也是自轻自贱。它们是没有智慧的,是鸟里的俗流。它们看东西
是比人类还要差一等的,因它们没有人类的文明帮忙,天赋又不够。它们与鸽子
不能同日而语,鸽子是灵的动物,麻雀是肉的动物。它们是特别适合在弄堂里飞
行的一种鸟,弄堂也是它们的家。它们是那种小肚鸡肠,嗡嗡营营,陷在流言中
拔不出脚的。弄堂里的阴郁气,有它们的一份,它们增添了弄堂里的低级趣味。
鸽子从来不在弄堂底流连,它们从不会停在阳台、窗畔和天井,去谄媚地接
近人类。它们总是凌空而起,将这城市的屋顶踩在脚下。它们扑啦啦地飞过天空,
带着不屑的神情。它们是多么傲慢,可也不是不近人情,否则它们怎么会再是路
远迢迢,也要泣血而回。它们是人类真正的朋友,不是结党营私的那种,而是了
解的,同情的,体恤和爱的。假如你看见过在傍晚的时分,那竹梢上的红布条子,
在风中挥舞,召唤鸽群回来的景象,你便会明白这些。这是很深的默契,也是带
有孩子气的默契。它们心里有多少秘密,就有多少同情;有多少同情,就有多少
信用。鸽群是这城市最情义绵绵的景象,也是上海弄堂的较为明丽的景象,在屋
顶给鸽子修个巢,晨送暮迎,是这城市的恋情一种,是城市心的温柔乡。
这城市里最深藏不露的罪与罚,祸与福,都瞒不过它们的眼睛。当天空有鸽
群惊飞而起,盘旋不去的时候,就是罪罚祸福发生的时候。猝然望去,就像是太
阳下骤然聚起的雨云,还有太阳里的斑点。在这水泥世界的沟壑裥绉里,嵌着多
少不忍卒睹的情和景。看不见就看不见吧,鸽群却是躲也躲不了的。它们的眼睛,
全是被这情景震惊的神色,有泪流不出的样子。天空下的那一座水泥城,阡陌交
错的弄堂,就像一个大深渊,有如蚁的生命在作挣扎。空气里的灰尘,歌舞般地
飞着,做了天地的主人。还有琐细之声,角角落落地灌满着,也是天地的主人。
忽听一阵鸽哨,清冽地掠过,裂帛似的,是这沉沉欲睡的天地间的一个清醒。
这城市的屋顶上,有时还会有一个飞翔的东西,来与鸽群做伴,那就是风筝。它
们往往被网状的电线扯断了线,或者撞折了翅翼,最后挂在屋脊和电线杆上,眼
巴巴地望着鸽群。它们是对鸽子这样的鸟类的一个模拟,虽连麻雀那样的活物都
不算,却寄了人类一颗天真的好高骛远的心。它们往往出自孩子的手,也出自浪
荡子的手,浪荡子也是孩子,是上了岁数的孩子。孩子和浪荡子牵着它们,拼命
地跑啊跑的,要把它们放上天空,它们总是中途夭折,最终飞上天空的寥寥无几。
当有那么一个混入了鸽群,合着鸽哨一起飞翔,却是何等的快乐啊!清明时
节,有许多风筝的残骸在屋顶上遭受着风吹雨打,是殉情的场面。它们渐渐化为
屋顶上的泥土,养育着瘦弱的狗尾巴草。有时也有乘上云霄的挣断线的风筝,在
天空里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无影无踪,这是一个逃遁,怀着誓死的决心。对人类
从一而终的只有鸽子了,它们是要给这城市安慰似的,在天空飞翔。这城市像一
个干涸的海似的,楼房是礁石林立,还是搁浅的船只,多少生灵在受苦啊!它们
怎么能弃之而去。鸽子是这无神论的城市里神一般的东西,却也是谁都不信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