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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也太长,幻觉便产生了。
那密集又曲折的水道间,挤挨着的屋檐下,石板路上,都是幻觉产生的地方。
王琦瑶就是个幻觉成真。她走在邬桥的街上,身上披着那繁华锦绣的光影,
几乎能听见歌舞的余音,尾随而来。阿二想:这上海女人就是为了引诱他来的。
前景有多不妙,引诱就有多强烈,阿二几乎怀了牺牲的精神。地膜拜的真是一个
不幸的宗教,不是为了永生,而是为了短暂,是追逐过眼的烟云,瞬间的快乐。
阿二的心是中了邪的心。
王琦瑶只把阿二的心当成少年之爱来领会,虽然把阿二看简单了,却也救了
阿二。
因为只有从这爱里,才可着手去接近王琦瑶,其余都是扑朔迷离。只有这点
爱,是清晰的,有人间面目,是王琦瑶和阿二交流的桥梁。阿二的爱是纯洁的爱,
没有要求,只要允许他爱,就足够了。王琦瑶上街买菜,阿二替她挎着篮子;太
阳好的天气,王琦瑶把水端在屋外洗头,阿二提了水壶替她冲洗发上的肥皂沫;
王琦瑶剥豆,阿二捧着碗接豆;王琦瑶做针线,阿二也要抢来那针穿线。王琦瑶
看他眼睛对在鼻梁上穿针的模样,心里生出喜欢。这喜欢也很简单,由衷生起,
不加考虑的。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摸阿二的头,发是柔顺和凉滑的。她还去刮
他架了眼镜的鼻子,鼻子也是凉凉的,小狗似的。这时,阿二使兴奋得眼睛都湿
润了。她对阿二说:跟我到上海去不去?阿二说:去!她又说:阿二怎么养阿姐
呢?阿二说:做工。她笑了,又怔了怔,说:阿二做工的钱,光够阿姐买梳头油
的。阿二也怔了怔,说;阿姐小看了我。王琦瑶就揪揪他的薄耳朵,说:和你开
玩笑,究竟也不知能不能回上海呢?阿二正色道:我撑船送阿姐去上海!王琦瑶
笑道:阿二的船能到上海?阿二说:百川归海,怎么到不了?王琦瑶便不说话了。
阿二迷蒙的心里有了些昏晦的光,使他辨别出一些形势,当然,也是昏晦的
形势。
他对自己说:我应该怎么办?阿二觉得是应当行动的时候了。冬天过去了,
迎春花都开了,疏朗的枝条缀着些不明不暗的黄色,也像阿二的心。阿二想:他
已经等待了一个冬天了。邬桥的冬天又是何等的漫长。阿二走在河边,看那船也
是待发的样子,心里的光又亮了一些。这时,他真感激邬桥的水啊!有了这水,
阿二才知道该怎么去行动。现在,阿二是迎了那光走去的,前途被昏晦的光照耀
着。阿二变得勇敢了,全因为那光的照耀,所有的勇敢其实都是昏晦的勇敢。阿
二不再天天去找王琦瑶,可王琦瑶反倒变得切实了,王琦瑶好像化进了他的行动
里。阿二心中突兀而起一股悲恸之情,就像在做着一个重大的诀别,但这悲恸里
是有些欢喜的,因他感到,这诀别其实不是诀别,而是相聚。他心里唱着歌,是
那种童贞的悲喜交加的歌,在月夜里的邬桥走来走去。这时候如果有人看见他,
就会被他的目光感动,那是什么样的温柔目光啊!那里的决心和信念,全是温柔
如水。
王琦瑶正在惊异阿二的不来,却听见了他的敲门声。阿二的白球鞋是新洗的,
刷了鞋粉,阿二的围巾也是新洗的,熨平了。阿二的眼睛在镜片后头,一闪一闪
地发光。阿二说:阿姐,我看你来了。王琦瑶说:阿二也不来了,是不是忘记阿
姐了?阿二说:我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王琦瑶说:娶了媳妇,连娘都要忘记,
何况是非亲非故的我呢?
阿二说:说不忘就是不忘,只怕有一日,在上海的大马路上,迎面遇见,都
认不出我阿二了。王琦瑶就笑:认出怎样,认不出又怎样?阿二有些悲伤地垂了
垂眼睛,小声道:是啊,我凭什么叫人永记不忘呢?王琦瑶正要哄他,他却退出
门去,说了声:阿姐再见!
转身走了。他的球鞋踩在石板路上,声息全无,一下子融入邬桥的夜色,再
也看不见了。
王琦瑶还有些话要对他说,想追上去,又想明天再说吧,便关上了门。邬桥
的夜晚,真是要多静有多静,不一会儿,就听见沙沙的下露水声。第二日,王琦
瑶等阿二来,没等到;第三天,又不来;再过一日,便听那送豆腐的伙计说,阿
二走了,去南京考师范了。
王琦瑶想起阿二来的那个晚上,每一句话都是有意思的。她把阿二的话又细
细地想了一遍,在心里认定阿二去的不是南京,而是上海。她还觉着:阿二去上
海不为别的,正是为她。阿二是到上海等她呢!可是上海是个人海,她即便是回
了上海,阿二能找着她吗?
5。上海上海纳已是被阿二勾起的,那不夜的夜晚就又出现在王琦瑶的眼前,
却是多么久远的景象了啊!早晨,她对着镜子梳头,从镜子里看见了上海,不过,
那上海已是有些憔悴,眼角有了细纹的。她走在河边,也从河里看见了上海的倒
影,这上海是褪了色的。
她撕去一张日历,就觉着上海又长了年纪。上海真是不能想,想起就是心痛。
那里的日日夜夜,都是情义无限。邬桥天上的云,都是上海的形状,变化无
端,晴雨无定,且美仑美奂。上海真是不可思议,它的辉煌叫人一生难忘,什么
都过去了,化泥化灰,化成爬墙虎,那辉煌的光却在照耀。这照耀辐射广大,穿
透一切。从来没有它,倒也无所谓,曾经有过,便再也放不下了。
王琦瑶眼前还出现阿二乘船去上海的景象,是乘风而去的。她想,阿二真是
勇敢啊,竟把戏言当真了。可那戏言果真是戏言吗?难道不能说是预言?她想:
连邬桥的阿二都去得上海,她上海生上海长的王琦瑶,又何故非要远离着,将一
颗心劈成两半,长相思不能忘呢?上海真是叫人相思,怎么样的折腾和打击都灭
不了,稍一和缓便又抬头。它简直像清人对情人,化成石头也是一座望夫石,望
断天涯路的。阿二一走便音信全无,送豆腐的伙计也说没有信来。王琦瑶更断定
阿二是去了上海。茫茫人海中,哪里是阿二的立足之地呢?她不由感叹阿二的鲁
莽,可是阿二的传奇毕竟是开了头。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二呢?王琦瑶有些怅惘。
她推开窗户,看水边的月亮地,看到的也是上海的影子,却是浅谈了许多,
在很遥远的折射的光之下。
邬桥并不是完全与上海隔绝,也是有一点消息的。那龙虎牌万金油的广告画
是从上海来的,美人图的月份牌也是上海的产物,百货铺里有上海的双妹牌花露
水、老刀牌香烟,上海的申曲,邬桥人也会哼唱。无心还好,一旦有意,这些零
碎物件便都成了撩拨。
王琦瑶的心,哪还经得起撩拨啊!她如今走到哪里都听见了上海的呼唤和回
应。她这一颗上海的心,其实是有仇有怨,受了伤的。因此,这撩拨也是揭创口,
刀绞一般地痛。
可那仇和怨是有光有色,痛是甘愿受的。震动和惊吓过去,如今回想,什么
都是应该,合情合理。这恩怨苦乐都是洗礼。她已经感觉到了上海的气息,与阿
二感觉的不同,阿二感觉的都是不明就里,王琦瑶却是有名有实。桅子花传播的
是上海的夹竹桃的气味,水鸟飞舞也是上海楼顶鸽群的身姿,邬桥的星是上海的
灯,邬桥的水波是上海夜市的流光溢彩。她听着周城的〃四季调〃,一季一季地
吟叹,分明是要她回家的意思。别人口口声声地称她上海嫂嫂,也是把她当外乡
人,催促她还乡的。她的旗袍穿旧了,要换新的。她的鞋走了样,也要换新。她
的手脚裂口,羊毛衫蛀了洞,她这人有些千疮百孔的,不想回家也得回家了。
阿二还是没有信,传奇的开头总是堰声屏息,无声无闻。王琦瑶再不怀疑阿
二是去了上海。有个阿二在上海,上海似乎暖心了些,还有些不甘心。现在,王
琦瑶还没走,邬桥却已在向她挥手告别,一草一木,一砖一石,虽在眼前,却已
成了记忆,雾蒙蒙,水蒙蒙的。邬桥的柳丝也是梦中情景,口婆婆,月婆婆。王
琦瑶也注意到船了。船在桥洞下走过,很欢快的样子,穿过一个桥洞又一个桥洞,
老大也是唱昆山调的。转眼间一冬一春过去,莲蓬又要结籽了。王琦瑶乘上回苏
州的船,两岸的房屋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