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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三人一个台上,两个台下,多日的努力和激动,都归成一个听天由命,有点
悲戚,也有点感动。满台的小姐,台下两个只盯着一个看,他们由于立场和代价
的关系,已难以进行比较,也难作判断。他们三个全是束手待毙的,等待命运降
临。到第三轮出场,看着穿了婚服的王琦瑶,程先生的眼泪都要涌上来的。这是
他朝思暮想的一幕,是惟愿不醒的梦。蒋丽莉的眼里也是含泪的,婚纱下面的不
是王琦瑶,而是她自己,她却是不把它当梦,而是当未来。这一时刻,他们三人,
台下台上,是泪眼相向,各是各的情怀。最后的关头,蒋丽莉情不自禁地抓住程
先生的手,程先生没有拒绝也没有响应,注意力全在台上,身子都是木的,别说
是手。待到宣布第三名王琦瑶时,程先生也情不自禁起来,回握一下蒋丽莉的手,
然后抽回来,全身心地鼓掌。蒋丽莉也是鼓掌,心更是像擂鼓一般,脸也红了。
这一个晚上,初看起来,真是如意夜晚。虽不是头等的荣耀,可位居第三似
更可靠,两个有情的则都看见些曙光般的希望。这晚,王琦瑶她们在台上照相留
影,接受采访,程先生和蒋丽莉在前厅等候。厅里的康乃馨到底有些枯萎了,红
和白都不那么鲜明,枝叶也开始凋零,东一片,西一片的,是收场的样子。厅前
的灯火,是最后的辉煌了,人意阑珊的气氛。车马稀了些,馄饨挑子却在路边悄
然出现,是静夜的景致了。
第二天早上,程先生光了脸,穿了整洁的衣服,来到蒋丽莉家。那两人晨妆
已毕,早就坐在了客厅。三个人的眼睛都熬了夜的,有些血丝,还有些浮肿。太
阳有些潮黏,照在打蜡地板上,蜡也像要化似的。蒋丽莉的母亲亲手布置茶点,
连她也换了新衣服。这有点像大年初一的那种早晨,轰轰烈烈的除夕夜过去了,
满地的炮仗纸扫尽了,年节虽才开始,也带了点倦意。那喜庆之气是要照耀一整
年,就有些勉为其难的意思。他们回顾昨天晚上,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补充和纠
正,要使情景重现似的。昨晚的灯光和康乃馨在这样的潮天的太阳里显得不很真
切,恍恍惚惚。他们就加把劲地回顾,好把它唤回来。一个上午过去了,他们的
讨论还保持到餐桌上。桌上也是过年一样的菜,新换的桌布,年节用的碗碟。餐
桌上的热闹却含了一些失落,一天过去了一半,可事情没新发展。午后总是倦怠
的,有些提不起劲,都是歪着的。阳光里的灰尘也是黏滞的,光线是显得有些灰。
坐着无话,蒋丽莉便起身到角落弹钢琴,东一句,西一句,琴声淙淙,毕竟
是一点鼓舞,也是一点推动。是为找事做,程先生也走到钢琴边,倚着琴站着,
问蒋丽莉会弹这还是会弹那。蒋丽莉就用钢琴回答他,都不全会,又都会一两句,
因此有求必应,两人都有了些兴致。钢琴边一站一坐的两个年轻男女,是这类客
厅里最贴切的情景。王琦瑶在另一角的沙发上,看着他们,忽然发现她做主角的
日子过去了。昨夜的那光荣啊!真是有些沧海巫山的味道。那钢琴是刺她耳的,
还刺她的心,是专挑她过不去的来。坐在钢琴前的蒋丽莉虽然姿色平平,可却很
优雅,无形中与她拉开了距离,程先生也是有距离的。王琦瑶忽有些悲伤,这是
大喜过后常有的心情。那大喜总是难免虚张声势,有过头的指望。王琦瑶望着落
地窗外冬日的花园,丁香花枝纠成一团,解也解不开的。太阳却开始蓬勃起来,
空气也爽利了,昨天的夜晚都已经按下不想了,是轻松,也是空落落。上海滩的
事情就是这样,再大的热闹也是一瞬间。王琦瑶甚至想到,是该回家的日子了。
这时,程先生回头说:王琦瑶,来唱一曲吧!王琦瑶不由心头火起,脸红着,却
笑道:我又不是蒋丽莉那样的艺术人才,会唱什么?蒋丽莉还自顾自弹着琴,程
先生则有些不放心,走过来提议:我们去看电影好吗?王琦瑶负气似的说:不去。
程先生又说:我请二位小姐吃西餐。王琦瑶还是说不去,这回是将头扭过去,
眼里含了泪的。程先生真是知心的体贴,可正是这体贴,碰到了王琦瑶的痛处。
两人默默无语地坐着,蒋丽莉的琴声不再刺耳,是很柔和地揪心。
这天以后,王琦瑶开始和程先生约会了。她对蒋丽莉说回自己家,出了弄堂
就掉了个头的。有两次,看完电影回来,夜已深了,没进门就听见蒋丽莉的琴声,
在空旷的夜空下,有点自言自语的意思。这些天,蒋丽莉重新拾起钢琴课,终于
找到程先生一个喜欢似的,也为了倾诉心声。王琦瑶走上楼梯时,总蹑着手脚,
可还是会被蒋丽莉叫住,要告诉她心中的感受。落地窗外有着大大的满月,也在
抒发着感受。蒋丽莉找定了王琦瑶做她的知心,王琦瑶是逃不脱的。她曾经提出
搬回家住,蒋丽莉听都不要听,说王琦瑶回去,她也跟回去,反正是不分离。蒋
丽莉的感情总是夸张,可到底不掺假,王琦瑶不能不当真的。她想她虽然没有承
诺程先生什么,可毕竟是侵占了蒋丽莉的机会,她要不知道蒋丽莉的心意还好,
而蒋丽莉偏是第一个要让她知道。王琦瑶的感情不是从小说里读来的,没那么多
美丽的道理,可讲的是平等互利的原则,有来有往,遵义守信。她心里对蒋丽莉
抱愧,行动上便对她好过从前,把她当亲姐妹一般。有一回,蒋丽莉说:程先生
最近怎么不来了,那若有所失的样子,使王琦瑶只得拒绝程先生的邀请,程先生
只得再上门来。蒋丽莉大喜过望,王琦瑶自知是作孽,除此又无他法,只有一个
念头在安慰她的良心,就是那个不承诺。这时候的王琦瑶就靠着这个不承诺保持
着平衡。不承诺是一根细钢丝,她是走钢丝的人,技巧是第一,沉着镇静也是第
一。
这一天,程先生带着羞怯和紧张,向王琦瑶提出,再到他的照相间去照一次
相。这请求里是有些含义的,倘若装不懂也可蒙混过去,要拒绝反倒是个挑明,
水落石出了。王琦瑶要的就是个含糊,什么样的结论都为时过早。心里的企盼又
开始抬头,有些好高骛远,要说也是叫程先生的一片痴心给宠出来的。程先生的
痴心是集天下为一体,无底的样子,把王琦瑶的心抬高了。再去程先生的照相间,
也是个礼拜日。前一天已经收拾过了,擦去了灰尘,梳妆桌上插了一束花,两朵
玫瑰合一蓬满天星,另一角则立了一帧王琦瑶的小照。是那头一次来时照的,看
上去,像比现在年轻好几岁,没有成熟的样子,其实不过就是前年。再看窗外,
依然是前年的景色。这两年的时间,似乎只记在了王琦瑶的身上,其他均是雁过
无痕。花和小照,都是欢迎的意思。尤其是那照片,竟是不由分说,不来也要来
的味道,是老实人的用心,一不做,二不休的。王琦瑶总是装看不见。她略施脂
粉就走出了化妆间,走到照相机前坐好,灯亮了。两个人共同地想起前年的那个
礼拜日,也是这样的灯光,人却是陌路的人,是楼下那如蚁的人群中漠不相关的
两个。如今,虽是前途莫测,却总有了一分两分的同心,也是世上难得。他们已
有很久没有一起照相。可并不生疏,稍一练习便上了手,左一张右一张的。上午
总是短促,时间在厚窗幔后面流逝,窗里总灯光恒常。两人也不觉得肚饥,没个
完的。他们一边照相还一边扯着闲篇,许多趣事都是当时不觉得,过后才想起。
他们先是说着两人都知道的事情,然后就各说各的,一个说一个听,渐渐就
都出神,忘了照相。两人坐在布景的台阶上,一个高一个低,熄了灯,天光就从
厚幔子外面透过来一些。程先生说他在长沙读铁路学校,听到日本人轰炸闸北便
赶回上海,要与家人汇合。一路艰辛,不料全家已经回到了杭州,再要去杭州,
上海却已宁静,开始了孤岛时期,于是就留下,一留就是八年,直到遇见了王琦
瑶。
王琦瑶说的是她外婆,住在苏州,门前有白兰花树,会裹又紧又糯的长脚粽,
还去东山烧香,庙会上有卖木头雕的茶壶茶碗,手指甲大小的,能盛一滴水,她
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