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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候了三四分钟,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里,便走进了一个淡装素抹的少妇来。
她和秋海棠只彼此略略一看,便同时觉得大大的出乎意外,不过,比较上,罗湘绮的诧异还没有秋海棠那么厉害,因为她早就听袁宝藩一再夸说过秋海棠的色艺,和种种不平凡的行动了。否则,她怎么会愿意出来见他呢?可是她一瞧秋海棠那样朴实不华的衣饰,和英俊轩昂的气概,却也不免觉得很奇怪,几乎不相信他是一个唱旦的红角儿。
对于秋海棠,罗湘绮的举止,相貌衣饰,简直没有一件是他所预料到的。阔人家的姨太太,他见过太多了,老是那么一股狐媚似的妖气,就像王掌柜媳妇一类的少奶奶,尽管是好人家的女儿出身,却也多少有些轻相。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罗湘绮,却是那样的稳重,那样的淡雅;美固然是美到了极处,但庄严也庄严得不可再庄严。
秋海棠见了人,向来不像一般戏子那样的动不动打恭作揖,总是浅浅一鞠躬便算了。
“真对不起,我们像这样冒昧地来惊扰您老人家!”事情终究是秋海棠自己的,当然应该由他先开口。“大概一切情形已由你们这里那一位姓季的给太太说过了,不知道太太可能给我们一些帮助吗?”
秋海棠的说话里,不但完全没有一些市井气,而且完全像上等人的口吻,甚至比袁镇守使也文雅得多了。罗湘绮一听,不觉又把平日厌恶戏子的心理,减少了许多。
“但不知道你们要我怎样做?”她在一张小椅上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很简单地问。
“太太,那些光棍是存心想诈我们老板的钱,只求你老人家给督军大人说几句好话,送一张片子上警察局去,我们的事就好办了!”这次说话的是赵四,口气便粗俗得多了。
淑绮的眉尖略略皱了一皱。
“最好请你们把所有的经过很简括地写一些下来,让我拿去给胡太太商量,也许她可以给你们帮一些忙。”
赵四搓着一双胖手,顿时感觉毫无办法起来。
“很好,请太太等我四五分钟行不行?”秋海棠立刻从一件灰色大褂的衣襟上取下了一支活动铅笔来,又在日记簿上撕下两页白纸,马上伏在一张圆桌上,开始挥写起来。
至多不过六七分钟,一段极清楚而简略的记录已握在湘绮的手里了,可是她看的时候,却足足费了十多分钟。她看了好几遍,竭力想寻出一些关于文字上或书法上的错讹来,结果恰巧相反,只觉得句子的构造也好,书法也好,简直什么都好!
“这一个唱戏的人倒真是很奇怪的!”她心里暗暗这样想。一面又禁不住向他看了一眼,可是不巧得很,向来最能自持的秋海棠今儿偏是也有些反常了,恰好也偷偷地斜眼过来看她;四道视线一接触,立刻就发生了比电气还快的反应,两颗头不由一齐低了下去。
“……”秋海棠很想再说几句客气话,可是无论怎样也说不出了。
“好的,就是这样吧!”湘绮始终还是保持着很端庄的态度,慢慢地打椅子上站起来,表示谈话已经结束的意思。
“那么,请问太太,我们几时可以来听回话呢?”赵四来不及地问。
“明天下半天,”湘绮只看着秋海棠一个人说,“请你再到这里来一次,我相信我是可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秋海棠带着赵四走出袁家的时候,心思觉得非常的混乱,甚至比方才没有来以前更混乱,路上始终不曾和赵四说过一句话。
“现在可以不用再愁了!”赵四再也想不出他为了什么事,反比人家没有答应他帮忙以前更忧愁起来,便竭力劝慰着。“听袁太太的话,我们是一定不会再吃亏了,至多给沈麻子几个钱的伤费,不怕他再凶到哪里去!”
秋海棠像没有听见一样,默默地从洋车上跨下去,走进旅馆;一个女人的影子,已破天荒地占据了他脑神经的全部。
05、爱与欲的分野(1)
爱,这真是人世间最不可捉摸的一件东西了!有许多人说是根本没有的,所谓父母兄弟子女之间的爱,那纯粹是一种利害的结合,脱离了利害,爱就绝对不会在他们中间存在,再说男女之间,那是向来被公认为最容易发生爱的酵素的,但要是把他们完全拆开来看,那么所能见到的,无非也只是欲的追逐而已。这样偏激的议论,当然有许多人是不赞成的,因为事实告诉我们,古往今来,真不知道有多少国民,很悲壮地为他们的国家牺牲了一切;多少父母,很惨痛地为他们的子女牺牲了自己;多少子女,很勇敢地为他们的父母牺牲了所有的幸福;还有数不尽的痴男怨女,甘心为着另一个人,忍受一切的痛苦,甚至抑郁憔悴而死,粉身碎骨而死,断头沥血而亡……这可不是仅仅利害或肉欲的追求所能促成的吧?其间显然是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伟大的力量的,那是什么?除了爱,世界上就没有别的东西可以产生这样狂热的魔力了!
然而人类太聪明了,渐渐地,终于把这最可宝贵的爱随意滥用起来,甚至借着它做幌子,干出种种和爱绝对相反的勾当来,于是我们的眼睛昏花了,金钱,虚荣,肉欲,全和爱混成了一起,即使是一个最聪明的人,有时候也会感到无从分辨,正像你要在理发室的地上,找出一根真正属于你自己的头发来一样。
对于一个唱戏的人,爱格外是一个疑问。就他们本身来说,天天唱戏,悲欢离合的情节,像炒冷饭似的一次一次的在他们的灵感上流转着,终于麻木了他们的感觉。什么是假戏,什么是真事,简直分不出来了;要希望有真正的爱,从他们的心坎里滋长起来,差不多已和希望从石田里长出稻谷同样的难了。即使他们偶然很例外地对人家发生了真爱,人家也不会相信他们,因为他们在舞台上的表情太好了,一下台,无论他们做出怎样热烈的表示,也不会比台上更好,而人家也只当是假劲了!
秋海棠在舞台上是一个旦角,几年以来,恋爱的戏剧,虽然已经扮演得快厌倦了,可是在台下,他却还是一个孤独的少男,这并不是说,他永远只想在台上扮一个假女人,给戴胡子的老生和敷粉的小生做老婆便算了;同时更不能说他在台下便绝对的不需要爱。正相反地,他是太需要了!因为自从他的老娘去世以后,他一直就过着极度孤伶的生活,家里尽管住着那么许多的管事和手下人,但没有一个是能够给他说得合的;比较投机的只有一个赵玉昆,偏是这家伙太欢喜喝酒,十天中只有一两天在家,这一两天之中,又只有很短的三四小时是醒着的,秋海棠自己少不得也有些应酬,这样,两个人就极少再有机会说话了。
无论秋海棠的个性是怎样的静默,终究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像那么一个枯寂而找不到一些安慰的家,他怎样能觉得满足呢?有了欢喜的事,没有人可以告诉;有了愁苦的事,没有人可以分解;一天到晚,只是唱戏、排戏、吊嗓子这一套把戏,完全像一头被玩弄的猢狲一样。在这种情形之下,既然他是一个人,而且又是一个正充满着生气的青年人,如何不需要“爱”呢?
那些由于看戏而对他发生某种野心的女人,在理论上讲,果然是一种恶意的诱惑,但在效果上,的确也达到了一部分煽动的作用,至少已时常点醒他,自己应该需要找一个灌输爱的对象了。
上年袁绍文也曾以良友的资格,打算介绍一个梨园世家的少女,给秋海棠做终身伴侣,结果却没有成功,因为秋海棠本人不赞成。
“我虽然是一个唱戏的人,”他说,“可是这几年来,多谢你的管教,使我在行事上和学问上,都不致跟一般在学堂里念书的年轻人差得怎样远;所以我相信,我应该也有选择一个妻子的自由。对不起得很,七爷,我不能爱那位姑娘!”
“那么怎样的女人你才会欢喜呢?”袁绍文笑着问。
“完全合我意思的女人。”秋海棠仿佛很有把握地回答。
当他见到罗湘绮的时候,只谈了十几分钟的功夫,他就觉得这正是一个完全符合他意思的女人了。当日回到天津饭店之后,足足有一晚没有睡,不断地想她。可是她的影子在他脑海里实在太模糊了,始终不能想象出一个清楚的轮廓来,好像就在眼前,但又像是在数千里外的远处,正和人们闭上了眼睛,打算想象出家里一个最亲密的人的容貌来,而所得的却只是许多模糊的零碎的印象一样。
“她的脸庞是长形的还是圆形的啊?”他仰卧在榻上,望着一盏强烈的电灯出神,罗湘绮的脸庞是长的,还是圆的,他也记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