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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满意足，而脑海深处，一幅幅模糊的景象缓缓升起，宛如海面上的蜃景。
他看到了，那个清丽秀雅的女孩子，十二三岁，皮肤白得像冬天的新雪，两块苹果肌上有春樱般的红晕。
那时是利贝诺的四月，日光比罗宋汤上漂浮的色拉油更稀薄，她趴在糯米黄的雕花栅栏上，眼神天真无垢，仿佛森林中的小鹿偶遇了灰熊，满面好奇：“你们从c区来的？那里真的有人住啊？”
a区，利贝诺的精英们的聚集地，大约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培养出这样不谙世事的茉莉花。
她说她叫刘楚楚，她现在住着的洋房，就是她父亲的房产。
“不过我已经没见过父亲大人了，玛利亚说他接了个个非常重要的项目，要忙很久。”她神情低落，但很快打起精神，“你们明天还过来吗？”
为什么要过来，他们又不是吃饱了撑着，这次过来a区是有任务的，但是既然误打误撞进了这院子……小姐，不想受苦的话就乖乖把你们家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她很配合，搬出了（她觉得）她家最值钱的东西――一个和她一样高的珐琅彩大花瓶。
这位刘小姐不但长得像花瓶，脑子里大概也和花瓶一样空空如也。
打劫这玩意也是讲究成本的，这种糟心玩意卖不了几个钱扛着还重，谁会要啊？
没能把自家财产上贡给盗贼，刘花瓶显然非常遗憾，她把大花瓶推到了一边，双臂靠着栏杆，小半个身体探出去，期待地看着盗贼们：“那你们明天还来吗？”
谁要过来啊，这充满资产阶级臭味的房子，连墙根的鸭跖草都让人觉得不舒服。
那时洛里斯刚从书里学到了“资产阶级”这个词，看什么都能联想到这四个字。
他和修生生翻出了长着倒钩的铁栅栏，头也不回往外走――其实是他自己头也不回，修生生倒是回头看了一眼，洛里斯有点不高兴，觉得兄弟被精英区的娇小姐迷惑了。
修生生说：“她在哭呢。”
洛里斯一惊，蓦地回头，看到花瓶小姐站在糯米黄的栏杆后，笑眯眯地冲他们挥手。
他阴郁地扭回头，盯着修生生：“你骗我。”
“不客气。”
“……你有病？我说‘你骗我’！”
修生生笑得春风化雨，半点不心虚：“因为你看起来很想回头，所以我帮你找个理由。不用谢了。”
“……”
结果半个月后，洛里斯又去了a区。
还是那座散发着花木清香的三层小洋房，鸭拓草在墙根热烈地绽放。
少年翻过了长着倒钩的铁栅栏，正犹豫要不要上树――糯米黄栅栏在二楼，就听到上面飘来一个女音：“你来啦！”
那声音里的惊喜太丰盛，洛里斯抬起头，在那张秀丽的脸上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欢喜。
洛里斯咳了一声。
“我上次有东西掉这儿了……”
刘楚楚一愣，然后她突然返身回了室内，洛里斯不明所以，在外面等得耐心渐失，忽然她又奔了出来，很抱歉地对他说：“玛利亚说她没在花园里捡到东西，你丢了什么？”
哪有丢什么……就是个借口而已。
他含糊应付，幸好大宅里的茉莉花很容易被转移注意力，直到他离开也没提起这事。
过了几天他再过来，她闷闷不乐的样子，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
墙角的鸭拓草蔫蔫的，仿佛有人把花园的泥土全翻了一遍，搅得植物们全没了精神。
后来洛里斯常常来小洋楼，再后来他烦了，就问她要不要直接跟他走。
茉莉花想都不想就应下了，欢欣鼓舞，洛里斯反而有点疑惑：“不用经过你父亲的同意吗？”
她给他看她胳膊上的接种疫苗后留下来的花形伤疤：“父亲说打了疫苗，我就可以去其他区。”
洛里斯是第一次和她提起离开的事，但这个“疫苗”来得如此超前，倒像是她父亲早已预料她有朝一日要离开a区。
洛里斯没有细想，那时酒井兰已经加入了他们的队长，他想有了酒井兰，小茉莉花应该不会寂寞。
他带着她回到了c区，对其他凶兽介绍，这是刘楚楚。
她有点拘谨，但努力想给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三十度鞠躬：“大家好，我姓刘，叫楚楚，我……”有点犹疑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两眼，然后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转回头去，一本正经地对凶兽们说：“――我是茉莉花。”
“茉莉花？”大武迷茫地看着她，“为什么是茉莉花？”
“洛里斯说我是茉莉花。”她颇有点沾沾自喜，“我也觉得不错。我是茉莉花刘楚楚，今后请多多指教。”
全场寂静了一秒，然后凶兽们都瞟向了耳根有点红的洛里斯，那目光如果翻译成有声语言，那大概是：啧，你小子平时看着挺不近女色，原来暗地里玩养成玩得这么溜……
洛里斯扶额。刘楚楚一直以为其他区的人在名字之外都会有个绰号，自从他有次开玩笑地叫他“小茉莉花”之后，她就很坚决地把这个当做她的出道绰号……
她就这么在队伍里住了下来，和谁都处得好，但她最喜欢的还是跟着洛里斯跑来跑去，洛里斯研究冬虫夏草的时候，她就在一边，好奇地望着。如果洛里斯和别人打起来，她就着急地在旁边团团转，在地上不停地找石头，搬起一块觉得太大，丢掉；再掂起一块，又嫌太小，等她差不多找到了合适的凶器，洛里斯也已经干掉敌人了，牵着她回基地。
她真的很缺乏常识，外界的一切映在她眼里，像山顶洞人接收了摩尔斯密码，能解读出各种匪夷所思的涵义。
洛里斯用了三年，终于将她教成了一个有常识的女孩子，然后到了命运的那一天：凶兽们决定离开利贝诺，她也要跟着去。
望着她那张因为兴奋而愈发红扑扑的脸，洛里斯觉得心底温柔。
“行了，快坐好。”
她应了一声，精神还是很振奋，眼睛闪亮，提议：“别的队伍都有名字的，我们也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有何不可。
第二天他们登上了小型飞艇，“深渊”一共七个人，只有六个人登上了飞艇，北归不在，他四天前回了西西里岛。
和洛里斯他们不一样，北归是自愿来利贝诺的，能自愿进入利贝诺的人，大多也有能力自己离开。北归说他还会回来，不过洛里斯无所谓。他只要能带着小茉莉花离开就满足了。
他要带她踏遍这世间每一处美景，直到最后她遇上一个非卿不嫁的男人，那时他会把她交到那个运气爆棚的臭小子手里，如果他敢薄待她，那么他会让他看到人间的炼狱；万一楚楚始终寻不到钟情的另一半，那也没什么，他会一直陪着她，总不会教她孤单。
洛里斯想了很多，想得眼神柔软。
他不知道，这是他最后的甜梦。
死神降临之前，捏着火柴的小女孩看到了天堂。轮船就要撞上冰山，甲板上的情人在忘情拥吻。
刘楚楚坐在他身旁，兴冲冲地看着飞机下方越来越小的建筑群，突然变了脸色，转过身，慌张地在包里摸索。
“怎么了？”他问。
她从包里摸出一副塔罗牌，松口气：“我还以为我忘带了。”
丢三落四也是她重要的个人标签，洛里斯不以为意，摸摸她的头，让她坐好，她却说她口渴，喝光了两个人水壶中的水之后仍然皱着脸，洛里斯见不得她这个样子，起身去给她找水。
这时飞艇已经飞出了对流层，向着更高的天空飞去。
利贝诺群岛是由数个国家联合建立的实验区，他们用无数的金钱和科技打造它，牢牢地将它的一切操控在手中，甚至谨慎到在每个岛屿的外层都规划了一个大气调节区，风雨雷电尽在他们掌握。
作为精英聚集地的a区，它的大气调节区与对流层是完美重合的，飞出了对流层，就意味着飞出了a区的大气调节区。
洛里斯在后舱打水，水温偏凉，他不太满意，正握着不锈钢杯沉吟，忽然听到前舱传来一声惊叫。
那声线太熟悉，声音中的惊惶却太陌生，洛里斯丢了不锈钢杯，冲向前舱，冲到他和刘楚楚的座位旁，然后亲眼目睹了令他余生都陷入噩梦的景象：飞机窗旁的女孩子，白皙的肌肤迅速变黑，腐化，空气中漫起恶臭。
她瘫坐在座位中，无助地看着这一切，忽然抬起眼，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