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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
“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是吗?”连漪欠身向前,想对后视镜照一下。
“怎么啦?没带镜子?这样影响王叔叔开车。”
是的,包里有镜子。连漪道歉,司机笑了笑,说没关系。啊,习惯啊,快快养成吧。
镜子里的脸正常,连漪不觉得苍白。
“是神色。看你这几天每天晚上都和连漪聊到深夜,没休息好吧?连漪好多了,快好了吧。”
语调里有一丝疲惫和无奈让连漪的心颤了颤,这一刻她才真实地觉得她们之间存在着血缘关系,这个她称之为“母亲”的女人是自己的妈妈。车到逸龙,心情紧张到了极点,下车时腿有些软。不能这样。边告诫着自己,边潇洒地把车门推上,夸张地挺直着背,说王叔叔再见,再见,妈。“妈”字说得很轻,她不确定丁秋平听没听到,应该听到了吧,她是冲她点了一下头的。
妈。从口中淡涩地吐出,却在心中刮起风暴。
妈。妈妈。
乘电梯到7 楼,右拐,经过安全出口,左拐,尽头就是经理室。连漪目不斜视地走着,感觉背后一双双尽是怀疑的眼。
秘书曹慧还没来,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进去时不用敲门。周光就坐在黑色的办公桌后面,腿翘在桌子上,双手交叉一起,若有所思地看着连漪进来。连漪看到他这副模样吃了一惊。
“Goodmorning。 ”她轻松地打了声招呼。
“Goodmorning。 ”周光说,把腿收了回去,“不比不知道,一比才知道你确实不错,在这个城市里。”
连漪不明所以。
“实话说吧,最近我在悄悄物色我的第二助理人选,坐。”周光指了指沙发。连漪顺眼看了一下,连涓告诫她不要坐的那个黑色沙发,没什么特别嘛。欣然地走过去坐下。周光也走过去,坐到沙发另一边。“怎么没反应?很自信?平日走在大街上看到不少不错的女孩子,真正找起来,却没一个中用。”
“连漪呢?”
“让她坐这样的位置?你不觉得是对纯真和善良的蹂躏?”
这句话很受用,连漪一笑。从大鸟辞职后,他们再没联系过。他从不往她家里打电话。
“她怎么样?”
“她很好,好像准备重新进入校园。”
“唔。”周光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走到窗前,“总之你可以稳坐钓鱼台。知道我为什么来得这样早?”
为什么?
我决定今天来一次大换血。皮革厂,我要下放两百人。
你好像认为我会反对?
你同意?
不适合发展需要就该被淘汰。
是吗?你应该会找各种理由不为别的就为了和我作对,怎么变了?今天你好像不一样。你在偷偷改变?有什么计划?
什么改变?计划?为什么和你作对?拿企业的利益和上司作对?这不是连涓的做事风格。
“好,”周光又坐下来,目光没离开她的脸,“今天我就去做这件事,上午我去开会,下午就让那两百号人回家。”
“好。”
周光仍看着她:“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可能我会被他们打死。”
“你怕死?”
紧绷的弦一弹,一发空箭,周光笑了,说好吧,我豁出去了。
周光一个人去了皮革厂,连漪负责网上的一个谈判,不难,要努力的,是说服对方提高定单数量,或稳住报价就可以。情况连涓交待得差不多了,还做过逸龙广告,不怕。她的办公室是个很小的房间,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文件架,但坐在那里却觉得宽敞,胸怀畅阔。世界以另一种形式展现,人以另一种形式展现,新生活开始了。
约定上午9 点,有足够的时间了解情况。逸龙为打开南方市场,各方面的条件都比较优惠。连漪一下子就看穿了双方的心态。她在对方没有预订的款式中找出两款,提前5 分钟坐到电脑前。不见面的谈判方式和她的性格不谋而合,用笑脸符号打招呼,嘻嘻哈哈地大谈流行趋势,把南方女子的性格和体形脚形特点说得天花乱坠,在对方不知用什么话应付时,将挑出的两款凉鞋推荐了出去。被欣然接受。价格方面对方没有异议,这让连漪更有信心。她说报价时工作人员疏失,将“闪亮一族”与其它系列混为一谈,“闪亮一族”所有款式价格应在报价基础上上浮6%,请对方重新考虑。对方当然不依。她表示遗憾,我们只好维护物有所值这条基本原则,维护辛苦打造出来的品牌声誉,如果“闪亮一族”在南方的售价比北方甚至比产地的售价还低,那么逸龙的信誉何在?最后达成了4。5%的协议。
。 曹慧惊讶地张大嘴巴:这样也行?简直是生拉硬拽嘛。连漪伸手和她击掌相贺,心里却在吐舌头。
清闲下来时向曹慧要了些公司材料和近期销售报表,母亲郁郁不快的原因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又以各种借口去各部门转了转,把连涓给她列在名单上的姓名、人物特征和实人对号入座。表现得相当从容。她又认真想了想周光说的下岗这件事,觉得没那么简单。果然周光回来时步履风火,脸上乌云密布,一会儿过来敲门,说中午和她一起在食堂吃饭。
和那么多人闹哄哄地一起排队又新奇又兴奋。馒头、炖香菇、溜豆腐,还有一个鸡翅膀。她高兴地吃,没注意周光在看着她。
吃得真香。
是啊,很好吃。
意识到没了下句,才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早晨没吃饭。”
谈判顺利?
定单增加一倍,“闪亮一族”那几款价格抬高了4。5%。
不错,你突然之间能干了。
是我打字速度快吧,他们稀里糊涂就接受了,呵呵。你呢?
你想呢?
好像不顺利。
下岗安置费你觉得按全市统一标准怎么样?
统一标准是多少?
周光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240 块。”
能多一点吗?
你也觉得少?
“是的,太少了。要一个人一个家庭用240 元怎么过一个月?那只是一双鞋的价钱啊。”
26。 阳光透过蒙着厚厚尘土的破碎的玻璃窗射进来,空气中泛着灰尘的味道,气氛奇怪地温馨。那么多机器和人,可给人的感觉是空旷。工人们穿着灰色的粗布工作服,有的打着好久未见的补丁,一圈圈密密跑起来的结实的补丁,让人看着踏实,甚至向往。他们的笑温和从容,还有些羞涩,热情地回答她可笑的问题,介绍皮革的制作过程。还有许多花草,吊兰、栀子花、四季梅和杜鹃,叶子上蒙着灰尘,长得却极旺盛,杜鹃和四季梅盛放着的花朵肥硕又鲜艳。
连漪第一次进工厂,像外星人来观光。她一直以为工厂是沉闷黑暗的地方,工人们无精打采。她激动极了,大叫大嚷,差点蹦跳起来。
周光转了转说要去开个碰头会,问连漪去不去。是商量的口气,当然不去。半个钟头后厂门口见。周光甩下这句话离开了,心上的一块铅离开了。他们也轻松了许多,神秘地问连漪周光怎么样。胖胖的中年女工说,这个厂长从上任连职代会也没开一次,今天才看到他什么模样。这让连漪吃惊地想到往月球飞奔而去的火箭。
一辆暗红色小面包飞快地驶进来,后窗玻璃上写着:撞我吧,正缺钱呢!周光阴着脸问车是谁的。回答是外面的。连漪呼了一口气,他转过头瞪了她一眼。在车上连漪问他是不是改变主意了。他说不知道。
我觉得他们挺好,忽然不赞成让他们下岗了。
为什么?
不知道。
那就这么过吧,就让这个厂子这么半死不活地过吧。
连漪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他怎么有这副样子,多难看。
逸龙皮革厂下放两百人的消息正式宣布时果然大波轩然,工人当天就罢工了。三天后市政府出面调解,最后下岗50人,裁定标准是45岁以上的女职工,50岁以上的男职工。
周光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完全不是他的初衷。他准备委以重任的一个姓刘的师傅也在下岗之列。他找厂党委书记讨论,得到的回答是:这样影响不好吧?为一个人改变规则,很麻烦的。
一回公司就让连漪为他打辞职报告,辞去皮革厂厂长职务,理由看着编。连漪遵命打好,送进去。周光靠在沙发上,一脸迷思地吸着烟。其实什么也没想。他忽然觉沙发太大了。
连漪把辞职报告递给他,周光瞟了一眼,无奈地冷笑了一声,递回去,让她放到办公桌上,然后出去。那上面写的理由是:不知为什么我不想干了。
连漪没有出去,这个男人的失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