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躯扛起那一副沉重铠甲,还要承受着各种善意、恶意的玩笑与欺辱。
太沉了,他已经背不动了,双肩被磨得鲜血淋漓,没有人关心过他……直到那个骑在骏马上少年将军回过头,露出了一点点讶然的神色,温声问他:“你多大了?家在何处?父母是哪里人?”
“我、我今年十三……父母都死了,我没有家……”
“可怜见。”对方轻轻叹了口气,下马来走到他身边,“武库那帮人也是造孽,给孩子发这种重甲……你跟我来,我叫医官帮你脱下来,不会很疼的,别怕。”
那“别怕”两个字仿佛是一个开关,将他心底所有的委屈都唤了出来,他忽然“哇”一声大哭出来,“我害怕!将军……我害怕……”他其实自己也说不清在怕什么,最后只得抽抽噎噎,哭道,“我怕脱了还要穿上,下午操练又要穿回去了……倒还不如不脱……”
“不会的,没人敢让你穿回去。”那人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往后,你就在我身边做个副官吧。”
他在符止身边做了四年副官,所为的,也不过当时那马上一顾之恩——他从未想过要超越他,从未想过要取而代之。可是有一天,却被告知他有这种可能,且明明白白送到了他面前。
财富、权势、地位……这似乎都是人所不能逃的魔咒,深深刺激着少年内心最炽烈的欲|望。虽然这不足以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但他需要这些东西所带来的的满足感。他需要被认可,他强烈地渴望被认可——
然而那天在凌虚殿中,水晶帘背后的简王淡淡看着他。却只是道:“你不如符止。”
他惊愕在当场——既然觉得不如,你又为什么要提携我?简王看穿了他的心思,“是光禄寺他们在搞鬼,有意错传圣旨。当时公文已发到了你们手里,御史台又谏圣旨既下,不宜收回成命,陛下才同意暂先将错就错。”
简王在这件事里根本不曾有参与,更遑论对江帆有什么提携。他至多也只因这事恶心了符止而感到有一丁点欣慰罢了。
而江帆依旧迷惑不解。
是不如,他不如符止,就连他自己,心中竟也默认了这个结果——可是究竟哪里不如?!符止能做的,他都能做,甚至能够做得更好,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或许就是现在这里吧,这一刻从前的、现在的记忆不断交叠……他们的角色换了,位置换了,甚至他的命,此刻都已在自己手中了。可是当那双眼睛看着自己时,依旧温和如初,似乎穿过这四年时光,还在望着当初那个孩子。
四年前,马下的那个孩子坦言了自己的恐惧,在对方的包容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可是今天……今天我站在你面前,问你岂不怕么,其实只想听你说一句,说你承认你怕……
“我怕。”符止平静地说道。
江帆猛一震,错愕睁开眼来。却见符止并没有一丝说谎的模样,甚至连敷衍都没有,而是认真道:“我怕你不放我走,怕你害我的性命,怕你害我妻的性命,怕你毁掉我的一切……”
“但是我没有办法,也不能指责你什么。这些年,我已尽我所能去教导你,如果尚让你如此待我,那或可能是你本性如此,又或可能是我能力不足吧……”他哑然笑了声,“我只能把你教成这样了。但是江帆,我已经尽力了,我问心无愧。”
那问心无愧四个字犹如一泼冰水,江帆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隔了许久,他才缓缓动了动嘴角,面上浮现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来,喃喃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是哪里不如了……”他忽地转过身,几步走到城门前吩咐兵士,“开门。”
“江、江将军,宵禁还有两个时辰才解,只怕不能……”
江帆闻言也不与他废话,亲自上前开了城门。
“请将军与夫人快些走吧。”他回身看了看符止,忽地解了头盔,撩袍伏地,行了个大礼,“末将一时糊涂,不敢奢求将军原谅。只愿将军知晓,江帆此生敬您如父兄。鞍前马后,愿为将军驱驰,死而后已!”
符止立着未动,静静受了他这一礼。
“好孩子。”他微微笑了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对江帆点了点头,便翻身上马,从谢长庭手中接过缰绳,逐影穿过城门向远处奔去。转瞬之间,马蹄声没入城外微寒的茫茫夜色之中,渐远渐无声息。
城门在背后缓缓闭合,江帆站在女墙下,仰头眺望夜色中的长安城。远处一片灯火斑斓,缥缈如梦,大约是皇宫里的蓬莱阁吧……听说那里千盏的宫灯,彻夜不熄,辉煌华贵犹如仙境。
江帆幽幽叹息了声,收回了目光。
“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他用手弹着腰间佩剑,轻声唱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作者有话要说:
☆、79 末路
夜沉如墨,城外的旷道上微微起了风。
月牙淡似画残的娥眉,惨惨然悬在天幕正中,这漫长的一夜,才只过去一半。
谢长庭半闭着双眼坐在马背上,刚刚毒瘾发作过一次,已经让她非常疲惫,何况又这样折腾了半夜。倘若不是符止不时还与她说上几句话,只怕这时候她都要不顾颠簸地睡过去了。
逐影逆着风吹来的尘沙,在旷道上奔跑。他越跑越快,甚至连符止拉它都不肯停下。呼啸的风吹着道旁衰草簌簌作响,夜幕中高低起伏,仿佛黑色的海潮。
忽然地,风中传来“嗖嗖”几声利响。那声音非常之轻,破空而来,但是在这样人与马都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任何声响都如同放大百倍一般。逐影嘶鸣了一声,扬蹄狂奔起来!
几支箭羽凛凛擦着他们的耳朵掠过。
谢长庭一下惊醒过来,陡然坐直了身子。却又被符止按下去,“坐稳,有人追上来了。”
“几个人?”
“不少呢。”符止侧耳听了听,蹄声阵阵,竟分辨不出究竟对方多少人马。况且对方又有弓箭在手,方才的放箭只是示警,他必不会天真以为别人是真的射不准。江帆的性子他了解,不是出尔反尔之辈,方才既然放了他们生路,此刻就必不会再容人出来追杀他们。这些人,只怕是一早就埋伏在城外了。真是算无遗策。
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不似是简王的手笔了。
转眼间,又是几支箭破空而来,擦着马腹飞过去。逐影有些惊了,但好在是百战疆场,尚不因此乱了阵脚,只是有些偏离了正道,一头扎进道边的树林中去。
这下反倒是帮了大忙。对方虽人多势众,但树林内昏暗狭窄,方位不辨,则是个极利于躲藏之所。进入树林之后,那些蹄音渐远渐息,逐影又向前奔了一阵,察觉到危机已过,加之又载着两个人跑了这许久,速度不免慢下来。
就在这时,忽听树林深处“哗哗”几声,似是风吹叶鸣。尚未让人分辨得请,谢长庭却忽觉得腰上一勒,符止挽着她的手猛然收紧。
“怎么了?”她立即察觉到有些不对。这时候,却听林中人声、蹄声一片纷杂,又有人追上来,逐影再度甩蹄狂奔起来。
颠簸之中,一大片温热渐渐濡湿了她的背,淡淡的血腥味漫出来,萦绕在鼻端。不必回头也知道他是中箭了。环境太过恶劣,她问,“你还撑得住吗?”却得不到应答,急剧的喘息声吹在她耳畔,恍惚间竟令人以为他在笑。
说话间天地忽地一旋,竟是逐影被地上枯枝绊了下。虽还说不上马失前蹄,但速度明显慢下来。它实在跑不动了。
借着稀疏叶间投下来的月光,身后追兵似是也观察到他们这边出了状况,缓缓逼近上来,在林间缝隙中不断放着冷箭。穷途末路亦不过如此。
这时候,则听符止忽地叫了她一声:“谢长庭。”
尽管已经尽量克制,但还是不难从声音的颤抖之间察觉到他此刻所忍受的巨大痛楚。谢长庭下意识应了一声,方回过头,唇上却是一热,蓦地被他吻住了。
她不免微微一怔。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说不上有什么不同,却有种不合时宜的热烈,他甚至有些急切地在她唇上咬了一下。待谢长庭回过神来,伸手去推他,手中却适时被他塞了一样东西过来,是缰绳。
那一刻不知怎么,她的心猛一沉,五指收紧想要抓住些什么,却被他一把推开了。同一时刻唇也离了她,模糊之间只听他说了句什么。
马背忽地一轻,减去一个人的重量,逐影再度快速奔跑起来。
她陡然回过头极力远望,可林间一片阴翳,什么都看不见。唇上一点短暂的余温,随之也逐渐冷却在夜风里,好似磨灭了他存在过的唯一凭据。几次想要调转马头折回去,最终却都是忍住了,只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缰绳。
她听清了他最后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