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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和她联系了。过去夏收秋种,买化肥,买种子,他都写信来;也不明说,但是要钱的意思。现在有了手机,就不用写信了。但她不好将这层意思戳破,只是说:
“买一手机花钱,买完打手机也花钱,你不怕破费呀?”
黑砖头:
“咦,打一次手机顶多两块,到北京找你们得花二百。再说,我买手机也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咱奶。昨天咱奶还念叨,想北京她孙子了。我跟她急了,眼前每天侍侯你的你看不见,尽想那些没用的。弟妹,你说我这话对不对呀?”
于文娟又觉得这个黑砖头有些狡猾,买一手机,还打着奶奶的旗号。但她笑着说:
“对,你有用,守一没用。”
黑砖头:
“让守一接电话,让咱奶跟他说两句!我给咱奶说,这小砖头能跟北京他孙子说话,她还不信。”
于文娟:
“他在外边开会,你打他手机吧。”
于文娟挂上电话,又加热水泡脚。还没两分钟,电话又响了,还是黑砖头:
“咋搞哩,他手机咋不通哩?”
于文娟:
“通啊,晚饭前,我还给他打电话。”
黑砖头:
“快一点,时间一长,这家伙还真费钱哩!”
于文娟又笑了:
“那你把手机挂了,我找他,让他给你回过去。”
黑砖头:
“知道我手机号吗?”
于文娟禁不住也变成了山西口音:
“已经在我电话上显着哩。”
于文娟挂断电话,又拿起拨严守一的手机。这时严守一正和伍月在村头的狗叫声里。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是:
“对不起,对方已经关机。”
关机也没什么意外,过去严守一开会时也关机。如果这事只牵涉到黑砖头,于文娟不会在意;但因为黑砖头说奶奶要与严守一说话,于文娟就认真了。这个奶奶,于文娟回了几趟山西,对她印象颇好。虽不识字,但深明大义。一见面就问:
“守一欺负不欺负你?有委屈告诉我。”
虽然看她肚子,观察她是否怀孕,也属人之常情,不让人厌烦到哪里去。于文娟放下电话想了想,又拿起电话,开始拨费墨的手机。因为晚饭前严守一在电话里告诉她,费墨跟他在一起吃饭,吃过饭在一起讨论话题。费墨的手机通了。问题出在这里。据费墨后来说,费墨接手机时,刚刚在家吃完饭,正在他们家楼下遛狗。下楼之前,还跟妻子李燕拌了两句嘴。李燕现在吃过饭就上网,跟陌生人聊天。聊得喃喃自语和眉飞色舞。陌生人成了亲人,亲人倒成了陌生人。他们的儿子在天津上大学,家里就剩他们两个。一次他走到李燕身后,想看看李燕每天都跟人聊些什么,李燕赶紧用身子护住屏幕,不让他看。他推开她身子,原来网上谈的都是男女关系。费墨:
“无聊不无聊哇,多大岁数了!”
李燕倒急了:
“你整天不跟我说话,还不让我跟别人说呀?想把我憋死呀?”
费墨摇头:
“人生苦短,白驹过隙,怎么能自甘堕落呢?”
今天吃过晚饭,李燕碗都没洗,就去上网。费墨看着满池的脏碗又急:
“为了跟别人聊天,家都不顾了?”
李燕愣起眉毛:
“天天我洗碗,你就不能洗一次?家是我自己的?”
费墨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知道再多说两句,又起风波,便将气憋回肚子里,拉着京巴出了门,到楼下散心。狗在楼下也不争气。这狗是条公狗,看到另一条公狗过来,也挣着趴到了人家身上。另一条狗的主人是个穿皮裤打口红的年轻女人,皱着眉扯自己的狗:
“讨厌。”
费墨也扯自己的狗,照自己狗身上踢了一脚:
“人家也是公的,盲目!”
那年轻女人以为费墨话中有话,瞪了费墨一眼:
“讨厌。”
拉着自己的狗走了。这时于文娟的电话打了过来,张口就问:
“老费吗?在哪儿呢?”
费墨正在气头上,一时也没听出于文娟的声音,随口答:
“谁呀?在楼下遛狗呢。”
于文娟在电话里:
“遛狗呢?我是于文娟,严守一呢?”
费墨:
“严守一……”
这时脑子突然清醒过来,想起严守一清早回家取手机,心中有鬼,便知道他晚上出了岔子,脑子开始高速运转,替严守一找词,支吾半天说:
“他晚上好像要参加一个什么活动。我想起来了,是一移动公司的老总,晚上要请他吃饭。上午录完相,我好像听他说了那么一嘴。”
没想到于文娟在那边半天没有说话。费墨也开始慌张:
“文娟,你听着呢吗?怎么了?”
这时于文娟在电话里冷笑一声:
“上午,移动公司,我晚饭前给他打电话,他还说跟你在一起,你们晚上在一起讨论话题!”
接着“啪”地把电话挂了。
据李燕后来讲,于文娟告诉她,挂上电话,于文娟气得头都懵了。严守一如此大胆地撒谎,肯定有大问题。于是又拼命拨严守一的手机,一直拨了两个小时,但次次都关机。这时脚盆里的水早凉了。于文娟清醒过来,打了一个寒颤,一双湿脚直接从脚盆里拔出来,踏到地上,开始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走。回过身再看,地板上留下一趟湿漉漉的脚印。脚印的水迹马上蒸发变形,地板上显得支离破碎。看着这支离破碎,于文娟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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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文娟 沈雪 伍月(八)
刘震云
于文娟哭的时候,严守一刚把伍月送回去,正开着车往家里赶。费墨后来告诉严守一,这期间他给严守一打过十几个电话,想告诉他出了岔子,让他提前做好思想准备,但严守一的手机一直关着。费墨牵着狗又不敢上楼,怕李燕知道电话的内容,又节外生枝,于是这狗也遛了两个小时。最后气得又踢了狗一脚:
“愚蠢!”
但这时严守一担心的不是手机,而是他浑身的香味。刚才在郊区狗叫声中没留意,等伍月下了车,他突然闻到车里、自己身上,还有伍月残存下的顽强的体味和香水味,担心这香味回家后被于文娟闻到,或者于文娟明天坐车在车里闻到。这时严守一对着马路也骂了伍月一句:
“愚蠢!”
接着一边开车,一边按动车窗按钮,将四扇玻璃全部落下,想让外边的风将车里和身上的香味吹散。虽然是冬末,但夜里的风还很硬。寒风灌进来,严守一冻得打了一个寒颤。他只好一边开车,一边将自己的棉猴穿上,又将棉猴的帽子戴到头上。一辆辆紧闭车窗的车辆从他车旁驶过。他看到一辆车中的一对男女,看着他怪诞的模样在笑。两人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从口型看,那女的似乎在说:
“疯子!”
那男的似乎在说:
“傻逼!”
接着两人好像认出了严守一,对他指指戳戳一阵,车才加速开走了。严守一气得重新打开自己的手机,给伍月拨了一个电话:
“傻逼,车上,身上,全是你的香水味,真想害我呀?”
伍月:
“那你再回来。我妈没住我这儿,又到我大姨家去了。”
严守一:
“我把车窗全打开了,正吹呢,冻死我了。”
伍月在电话那头狂笑:
“那你就围着北京兜圈吧,要不去趟天津再回来,味儿就没了。”
严守一:
“骚货,赶紧嫁了吧,一辈子不想再见到你!”
伍月又在那头笑。严守一挂上电话,果真在三环路上兜了半个小时。他担心于文娟打来电话催自己回家,给伍月打完电话,又把手机关了。等车里、身上的香味吹得差不多了,才将车开回自己家楼下 。临下车,突然又想起什么,忙打开手机,调出一天里打进打出的电话,将伍月的名字全部删去。这时又想关机,想了想,觉得不关更光明正大,于是没关。他没想到,这个没关,又使今天的灾祸雪上加霜。
严守一进了家,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异常。屋里的灯开着,卧室里电视响着,一切跟往常没有区别。他又悄悄闻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香味已不明显,开始放心换鞋。他哪里知道,这是于文娟欲擒故纵,给他下的圈套呢?他来到客厅,于文娟光着脚从卧室走出来,笑眯眯地问:
“回来了?策划会开得怎么样?”
严守一还在那里编呢:
“咳,跟费墨抬了一晚上杠。费墨这人好是好,就是太罗嗦。”
于文娟仍柔声地:
“累了吧?”
严守一:
“我得去卫生间冲个澡。”
这时于文娟上前搂住严守一的脖子,温柔地在严守一的脸上、脖子上和嘴上亲吻着。这也没有引起严守一的警惕。因为他每天晚上进家,于文娟都要这样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