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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下指手划脚,我们反倒觉得没什么了。过后,却总觉得自己受到的苦难还是不够多,就主动地在生活中去寻找一些机会让自己受到更多的折磨。
比如,我不会磕掉因为卸煤灌到鞋里的小煤渣,让些细小的,圆状和块状结构的小石头硌着我的脚。这就像有一种硬硬东西在不断敲打一个人的灵魂,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在疼痛中感到心灵的舒服。所以,一天下来,双脚底板常常会生出许多小小的麻窝,严重的地方已经凹进去一个个鸡啄似的红斑,甚至会破裂出血。
这让我感到非常满意。
肉体上暂的疼痛替代了精神上受到伤害带来的长久的疼痛,或是说肉体上可以明显感觉到的疼痛让人暂忽略了精神的疼痛。尽管这种做法有自虐的嫌疑,但可以让痛苦变得更容易被接受,这对于医治我心中更大的痛苦说是十分有效的。这件事情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举凡事物,具体的东西总是易于被接受,因为它很具体。那些不具体的东西,没有形状和大小,它们常常过于虚渺,就像看着天上漂浮着的云朵在大地上投下的影子,你会感到无从下手,你无法找到到解决问题的主攻方向。
时间一长,我开始不断从生活中体会这些小小的乐趣——用一种小小的痛苦替代一种大大的痛苦所带来的成就感。人们之所以会选择一种新的痛苦,是为了要远离那些更大的痛苦呵,甚至有时人们会不惜在逃避中遗忘,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
一个人,是多么地不愿意让自己的心灵长久地处于痛苦之中的啊。
可是,每天早晨起床之后,我都会发现,鞋子总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没有一丝灰末儿。我知道这是俞白干的。她总是用自己善意的行动让我的小小的计划受阻。每到晚上,她也不会埋怨我的鞋子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小煤块,但第二天早上,她都会为我准时把鞋子打扫干净。
望着她,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直到有一天,我还是忍不住有些不耐烦了,无缘无故地冲她大发脾气。她被我无缘无故竭斯底里的样子给吓坏了。
待我平静下来,她问我是不是遭人欺侮了。
我把头深深地拗过去,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知道,你一直是一个十分爱干净的人,可是,现在,你连自己鞋里的砂子都懒得倒掉了。”她说。
我没有说话。
“尽管这里环境艰苦,可是我们不能降低了对自己的要求呵。”她一边揉着脆弱的膝盖,一边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说。
我心里强烈地一恸。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心灵深处那巨大的可耻。大家都是不幸的人,都在为今天的灾难分担着着一点点的悲哀与不幸,她心里也一定像我一样感到难过。我可以向她发泄,可是她向谁发泄呢?
很快我就发现,让俞白前来陪我是一个错误。两个人不在一起,至少可以用距离给对方一个安慰。但在一起经历并承受苦难时,两个人却常常变得苦不堪言。那样的岁月,是如此的无法选择。看看吧,当你做出一种选择,实际上就已经把自己暴露给对方。而面对现实一个人所能做的,只能是沉思默想。
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我的朋友张国之的来信。说他因一个意外的机会已举家迁至京城并安家落户,因儿子北上插队探望老家,他准备让他绕道临清前来看我。
很快,我朋友的儿子就赶到了。
这是一个高高的瘦瘦的青年,有着跟他父亲一样的瘦小面孔。鼻子很大也很突出,眉眼浓重,颧骨突出,嘴巴显得小了一些,一头短发看起来精明并富有朝气。他穿着有些肥大的中山装,一进门随意地挽起袖口,这说明他是一个不过分注重修饰边幅的人。
他像他的父亲一样待人卑谦而彬彬有礼,并将一些细节做得恰到好处,这样一个年轻人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受父所托,他向我请教一些关于人生的问题。我并未对他说过什么,只是知道他要走,并且还要去老家看望,所以只是浅浅地谈了一些关于“一个人应该是有自己独立思想与思考的”“一个人活得必须有个人的尊严与价值”“不要人去亦云……”之类的话题。
这件事很快就被我忘记了。
没有想到的是二十多年之后,我再次见到这个年轻人时他已经成为一名震海内外的大作家。他说,是我那些话让他知道了一个人应该怎样去认识自己的一生,也是当初我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对他一生的选择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二十几年了,我并未想到当年那个有礼貌的青年会长成一个如此巨大成就并深刻非常的人,也更未想到当初那些简单的话语会对一个人一生能起到什么影响。所以在我们坐到一起笑谈当年时,我只是淡淡地一笑。
他又告诉我他是奉父亲之命前来看我。
我听出他语气里经过特别强调的“奉父亲之命”几个字。这几个字让我感觉到了我们中间那巨大的距离。他的意思是说,如果不是奉父之命他不会跟我这样一个搞政治的俗人坐在一起的,尽管,我的话曾给他的人生予以指导。像他这样一个已经名气卓就的作家,向来都对我这样的与政治打交道的人不屑一顾。
但他还是很小心地坐在我对面的沙发里,用淡淡的语气求我对他的东西作一评价。他说话的语气很尊重也很迁就,但这一举一动只是在证明着一个人良好的修养,并不表示他在心里对人有多尊重。
在此之前就早已读过他很多作品,只是并未想过作者会是其貌不扬的他。我看到了他的一脸骄傲,便直言不讳地说:“你的作品是不是太过于关注民族的族性?”
已近中年的他面色很黯,皱纹深隽且皮肤粗糙,想必经年一别,活得定非养尊处优。坐在我对面的沙发里,他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衫,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地像二十年前一样随意挽着袖口。
他笑了笑,露出一嘴白牙,说:“我是生活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呀。”
这让我想起了他多年辛苦多难的边疆生活,便说:“你的成就卓著也在那里呀。”
他像是听出我话里明显的不以为然,便又一次笑了,他说,“我渴望得到的是您对我公正的评价。”
我又想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你的文字拥有一种像是与生俱来的对主流文化自以为是的敌视,也许,作为很多人他本身感觉不到,是你独一无二的经历给了你这种感受。你发现了那些长期饱受压抑与摒弃并因此扭曲的民族个性,一直力图试着去张扬,并给它们建立起足够的信心。这应该算作是一种很难得的呼声,是一种正义的呐喊,……”
说着,我看了看他。
“道吾是者是吾贼,道吾非者是吾友……不,不,您应该是我师,吾师!”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襟危坐,说:“对不起,滕叔叔。您应该知道我要表达的不是那个意思。”
他态度顿时变得谦虚起来。
他态度的转变让我有足够的心情把下面的话继续说下去。我说:“既然这样,我以一个长辈人的身份对你说几句话吧,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想象中的的那样浮浅,这句话,在我像你这个年龄时也有一个人对我讲过,那个人是金先生。”
“金先生?”
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说,“刚才那些话只代表我个人的看法,你不要以偏概全。我只是这样想,好象这些年来随着你作品一步步加深,它所表现出来的民族仇恨越来越多。这些东西,让你通篇的每一个文字都像仇恨的烈火在燃烧。滚烫,隐忍,饱受屈辱而又无可奈何。每一个文字好象都是咬着牙带了很大气力站出来的,硬梆梆,有时,还血淋淋,看起来,似乎你生来就是那逝去历史的讨债者,带有攻击与挑衅欲望的血性者。关注民族深刻的内心世界,尤其是思想与价值的尊严,在你看来,这也许已经是至上的使命。”
当我说起这些,他脸上的神色马上变得严肃起来,本来在沙发上已经斜下去的身子又一次正襟危坐。
他说:“您一直生活在大民族的生活背景之中,绝不会想道那些少有人的内心世界。当文化统一时,比如当通话普及与文字统一,你不知道这给那些人心中带来有多大痛苦。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文化,也许,有时候大家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没有想到这对民族感情来说是一种伤害,但事实上我们的文化行为已经对他们构成了伤害。一个没有深入民族心灵深处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到这种伤害会有多深。我,只是想把这些该说的话说出来。您当初不是告诉我一个人应该有自己独立而深刻的思考么,你不是说过一个人应该用正直的感情严肃认真而公正地去对待一切么。”
我叹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