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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认识我的人,听到这件事,总不会责备我的师哥,而一直的管我叫“王八”。
在咱们这讲孝悌忠信的社会里,人们很喜欢有个王八,好教大家有放手指头
的准头。我的口闭上,我的牙咬住,我心中只有他们俩的影儿和一片血。不
用教我见着他们,见着就是一刀,别的无须乎再说了。
在当时,我只想拚上这条命,才觉得有点人味儿。现在,事情过去这
么多年了。我可以细细的想这件事在我这一辈子里的作用了。
我的嘴并没闲着,到处我打听黑子的消息。没用,他俩真象石沉大海
一般,打听不着确实的消息,慢慢的我的怒气消散了一些;说也奇怪,怒气
一消,我反倒可怜我的妻子。黑子不过是个手艺人,而这种手艺只能在京津
一带大城里找到饭吃,乡间是不需要讲究的烧活的。那么,假若他俩是逃到
远处去,他拿什么养活她呢?哼,假若他肯偷好朋友的妻子,难道他就不会
把她卖掉吗?这个恐惧时常在我心中绕来绕去。我真希望她忽然逃回来,告
诉我她怎样上了当,受了苦处;假若她真跪在我的面前,我想我不会不收下
她的,一个心爱的女人,永远是心爱的,不管她作了什么错事。她没有回来,
没有消息,我恨她一会儿,又可怜她一会儿,胡思乱想,我有时候整夜的不
能睡。
过了一年多,我的这种乱想又轻淡了许多。是的,我这一辈子也不能
忘了她,可是我不再为她思索什么了。我承认了这是一段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必为它多费心思了。
我到底怎样了呢?这倒是我所要说的,因为这件我永远猜不透的事在
我这一辈子里实在是件极大的事。这件事好象是在梦中丢失了我最亲爱的
人,一睁眼,她真的跑得无影无踪了。这个梦没法儿明白,可是它的真确劲
儿是谁也受不了的。作过这么个梦的人,就是没有成疯子,也得大大的改变;
他是丢失了半个命呀!
五
最初,我连屋门也不肯出,我怕见那个又明又暖的太阳。
顶难堪的是头一次上街:抬着头大大方方的走吧,准有人说我天生来
的不知羞耻。
低着头走,便是自己招认了脊背发软。怎么着也不对。我可是问心无
愧,没作过一点对不起人的事。
我破了戒,又吸烟喝酒了。什么背运不背运的,有什么再比丢了老婆
更倒霉的呢?我不求人家可怜我,也犯不上成心对谁耍刺儿,我独自吸烟喝
酒,把委屈放在心里好了。
再没有比不测的祸患更能扫除了迷信的;以前,我对什么神仙都不敢
得罪;现在,我什么也不信,连活佛也不信了。迷信,我咂摸出来,是盼望
得点意外的好处;赶到遇上意外的难处,你就什么也不盼望,自然也不迷信
了。我把财神和灶王的龛——我亲手糊的——都烧了。亲友中很有些人说我
成了二毛子的。什么二毛子三毛子的,我再不给谁磕头。人若是不可靠,神
仙就更没准儿了。
我并没变成忧郁的人。这种事本来是可以把人愁死的,可是我没往死
牛犄角里钻。
我原是个活泼的人,好吧,我要打算活下去,就得别丢了我的活泼劲
儿。不错,意外的大祸往往能忽然把一个人的习惯与脾气改变了;可是我决
定要保持住我的活泼。我吸烟,喝酒,不再信神佛,不过都是些使我活泼的
方法。不管我是真乐还是假乐,我乐!在我学艺的时候,我就会这一招,经
过这次的变动,我更必须这样了。现在,我已快饿死了,我还是笑着,连我
自己也说不清这是真的还是假的笑,反正我笑,多*顾懒硕**刮也⑸献臁*从
那件事发生了以后,直到如今,我始终还是个有用的人,热心的人,可是我
心中有了个空儿。这个空儿是那件不幸的事给我留下的,象墙上中了枪弹,
老有个小窟窿似的。
我有用,我热心,我爱给人家帮忙,但是不幸而事情没办到好处,或
者想不到的扎手,我不着急,也不动气,因为我心中有个空儿。这个空儿会
教我在极热心的时候冷静,极欢喜的时候有点悲哀,我的笑常常和泪碰在一
处,而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这些,都是我心里头的变动,我自己要是不说——自然连我自己也说
不大完全——大概别人无从猜到。在我的生活上,也有了变动,这是人人能
看到的。我改了行,不再当裱糊匠,我没脸再上街口去等生意,同行的人,
认识我的,也必认识黑子;他们只须多看我几眼,我就没法再咽下饭去。在
那报纸还不大时行的年月,人们的眼睛是比新闻还要厉害的。现在,离婚都
可以上衙门去明说明讲,早年间男女的事儿可不能这么随便。
我把同行中的朋友全放下了,连我的师傅师母都懒得去看,我仿佛是
要由这个世界一脚跳到另一个世界去。这样,我觉得我才能独自把那桩事关
在心里头。年头的改变教裱糊匠们的活路越来越狭,但是要不是那回事,我
也不会改行改得这么快,这么干脆。放弃了手艺,没什么可惜;可是这么放
弃了手艺,我也不会感谢“那”回事儿!不管怎说吧,我改了行,这是个显
然的变动。
决定扔下手艺可不就是我准知道应该干什么去。我得去乱碰,象一支
空船浮在水面上,浪头是它的指南针。在前面我已经说过,我认识字,还能
抄抄写写,很够当个小差事的。再说呢,当差是个体面的事,我这丢了老婆
的人若能当上差,不用说那必能把我的名誉恢复了一些。现在想起来,这个
想法真有点可笑;在当时我可是诚心的相信这是最高明的办法。“八”字还
没有一撇儿,我觉得很高兴,仿佛我已经很有把握,既得到差事,又能恢复
了名誉。我的头又抬得很高了。
哼!手艺是三年可以学成的;差事,也许要三十年才能得上吧!一个
钉子跟着一个钉子,都预备着给我碰呢!我说我识字,哼!敢情有好些个能
整本背书的人还挨饿呢。
我说我会写字,敢情会写字的绝不算出奇呢。我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可是,我又亲眼看见,那作着很大的官儿的,一天到晚山珍海味的吃着,连
自己的姓都不大认得。那么,是不是我的学问又太大了,而超过了作官所需
要的呢?我这个聪明人也没法儿不显着糊涂了。
慢慢的,我明白过来。原来差事不是给本事预备着的,想做官第一得
有人。这简直没了我的事,不管我有多么大的本事。我自己是个手艺人,所
认识的也是手艺人;我爸爸呢,又是个白丁,虽然是很有本事与品行的白丁。
我上哪里去找差事当呢?
事情要是逼着一个人走上哪条道儿,他就非去不可,就象火车一样,
轨道已摆好,照着走就是了,一出花样准得翻车!我也是如此。决定扔下了
手艺,而得不到个差事,我又不能老这么闲着。好啦,我的面前已摆好了铁
轨,只准上前,不许退后。
我当了巡警。
巡警和洋车是大城里头给苦人们安好的两条火车道。大字不识而什么
手艺也没有的,只好去拉车。拉车不用什么本钱,肯出汗就能吃窝窝头。识
几个字而好体面的,有手艺而挣不上饭的,只好去当巡警;别的先不提,挑
巡警用不着多大的人情,而且一挑上先有身制服穿着,六块钱拿着;好歹是
个差事。除了这条道,我简直无路可走。我既没混到必须拉车去的地步,又
没有作高官的舅舅或姐丈,巡警正好不高不低,只要我肯,就能穿上一身铜
钮子的制服。当兵比当巡警有起色,即使熬不上军官,至少能有抢劫些东西
的机会。可是,我不能去当兵,我家中还有俩没娘的小孩呀。当兵要野,当
巡警要文明;换句话说,当兵有发邪财的机会,当巡警是穷而文明一辈子;
穷得要命,文明得稀松!
以后这五六十年的经验,我敢说这么一句:真会办事的人,到时候才
说话,爱张罗办事的人——象我自己——没话也找话说。我的嘴老不肯闲着,
对什么事我都有一片说词,对什么人我都想很恰当的给起个外号。我受了报
应:第一件事,我丢了老婆,把我的嘴封起来一二年!第二件是我当了巡警。
在我还没当上这个差事的时候,我管巡警们叫作“马路行走”,“避风阁大学
士”和“臭脚巡”。这些无非都是说巡警们的差事只是站马路,无事忙,跑
臭脚。哼!我自己当上“臭脚巡”了!生命简直就是自己和自己开玩笑,一
点不假!我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可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