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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过澡,回到出租屋不久,阿美来了。小丫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阿美,阿美先是对她表示支持,夸她的第一夜卖得值,然后又开始诉说她的理论:女人的身体就是一次性包装,拆开了,就再也无法还原,不是使用就是作废。我们不想作废,我们选择了使用。既然是使用,就要最大价值地使用。如果一次能挣一千,我们为什么要挣八百?只有最大可能地掏他们的腰包,才是对男人们最好的惩罚,也是对自己最大的奖励。
阿美还说:另外,还要记住,对我们这一行来说,最没有用的东西就是尊严。首先要把尊严忘掉,应当让尊严无用这个概念像盖房子的地基一样在大脑里扎牢实,你才会真正做起来。
阿美说的时候,小丫把指甲高高举起,观察着蔻丹涂得是否均匀。
你在听吗?
听着呢。小丫说:说得真好,字字箴言。
我是为你好。许久,阿美说。
谢谢。
两个人再也不说话了。
你真的,想好了吗?临走之前,阿美又问小丫:
是。小丫说。
阿美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地站了站,然后走了出去。
小丫怔了一会儿,慢慢地开始打扮。她精心地为自己扎上一条紫色底面上落满白色圆点的宽发带。这是一种刚刚流行起来的新型发带,可以很好地突出女孩子的清纯气质。她把妆上得淡极了,几乎看不出一点儿痕迹。她知道,对于自己这种初入行的女孩子来说,并非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如果神情的生涩和化妆的艳丽不协调的话,也会伤害彼此的美。——不做则已,做则敬业。把妆上好也算是敬业的一项内容吧。
然后她在一只手腕上洒了一些香水,又移向另一只。手腕之后是耳后。她的动作十分轻缓。她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香水千万不能摩擦,只能这么轻轻地沾印。摩擦是会破坏香水分子的。她又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头发里,飘飘地梳了几下。头发上的香水不能直洒,要从内侧进行擦抹,这样出来的香气又柔和又均匀,绝不会凶猛。另外,最好用无名指,因为无名指的力量最温柔。
做完这一切,小丫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你真漂亮。她轻轻地对自己说。她忽然想起在老家的时候,每到县城她都必吃的一家毛豆腐。那儿的毛豆腐做得很有讲究。先把水豆腐烘干,切成小方块,弄出白茸茸的长毛,然后放在平锅里用热油去炸,炸得两面泛黄,在起锅的时候再撒上辣椒、姜、葱末儿。不但颜色好看,也香极了。
小丫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此时的自己原来很像一块毛豆腐,那张床就是装满了热油的平锅。往后,每天,她要做的,就是在平锅上把自己炸出香味,然后再把自己卖出去。
自己能把自己卖多少钱呢?这个问题让小丫疑惑,而这个夜晚也令她伤感。然而小丫摇摇头,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伤感下去。她还要出台。
伤感不能挣钱。伤感没用。
小丫第一晚的客户是个中年男人,他有一双极富魔力的手。他对小丫的抚摸几乎震撼了小丫的每一寸肌肤。进屋之后,他们几乎什么都没说。那个男人把小丫抱到床上,从脚开始,小腿、膝盖、大腿、小腹、乳房、肩胛、脊柱……他哪一点都没有放过。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按摩师,细致地探索着小丫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在他的手下,小丫紧张的神经渐渐地松弛,全身涌起一种沉甸甸的漂浮感。慢慢地,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一汪温热的水里悠悠地摇晃着,浅浅的波浪拍打着她,无休无止。
堕落真的这么好吗?小丫想。那就让我尽情地堕落吧。
我的手好吗?男人问。
好。
许多女人都喜欢我的手。男人说:知道我是怎么练出来的吗?
你是专业按摩师?
许多女人都这么说。那人笑了:是摸麻将摸出来的。
小丫不由得笑起来。
我的舌头也很好。想试试吗?男人说着又埋下了头。小丫睁开眼睛,看见了男人腰间的赘肉和光秃的头顶,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台下的看客,而这些男人都是台上的小丑。他们为她服务,讨她欢心,最后还要付给她钱。她呢,高兴了就上台客串一把,不高兴了就无动于衷地在下面看。轻松自由,无拘无束,一点儿也没有当初想像的那么下贱。
很好。她对自己说。
她第二天接待的,是一个很帅气的年轻人。他说小丫是他在这一行里所碰到的最令他满意的姑娘。
我一定会再来的。他说。
来者不拒。小丫说。
你对每个客人都这么热情吗?
客人在我这里没什么区别。
这么说,我下次再来你也不会认识我的。
是的。小丫笑着:不过也不会很陌生。
怎样才能让你对我印象深刻?男人说:看来我似乎有必要在你的肚子上刻上我的名字。
不用刻。我知道你的名字。小丫说:你叫张学友。她觉得这个男人的鼻子确实十分像张学友。
男人大笑起来:你说得没错。我的哥儿们都叫我张学友。
那你还是天王呢。
你就是王妃。他数出一沓钞票:留这些钱给我的王妃买胸罩裤头吧。
欢迎再来。小丫说。
我会再来。再来的时候我要把你包起来。男人说。
那要花很多钱的。
我整天愁的就是怎么花钱。男人拍拍小丫的脸:我是个做大生意的人,挣的钱太多了。
简历
有一段时间,公安抓得很紧。一次,出台的时候,小丫没跑利落,被抓住了。在深圳市福田公安分局,她第一次接受了简单的讯问。
小丫的讯问笔录如下:
问:姓名?
小丫顿了顿,决定不说出自己的真名。她这才发现自己多么珍惜刘小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蕴涵的,曾经是一段多么干净的岁月。
答:珍珠。
问:老实点儿。要真名。蒙你们那些客人可以,别在这儿蒙。
答:刘小丫。
问:年龄?
答:二十一。
问:文化程度?
答:高中。
问:原籍?
小丫又顿了顿。在这一刻,她又发现了自己对东水县城关镇大刘庄这个地址的珍爱。这是父母存在的地方,这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当小学生的地方,是她戴红领巾的地方……这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乡。她就在这种场合把它的名字吐出去吗?这似乎属于最恶劣的玷污和出卖。可她能闭口不答吗?
答:东水县城关镇大刘庄。
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答:父母,两个哥哥,还有嫂子。
问:鸡头叫什么名字?
小丫的心一阵战栗。她最担心他们问父母的名字,他们居然没有。她甚至因此有些感谢他们。因为一旦他们问起,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让父母的名字出口。她觉得那两个名字一旦出口,父母就是在万里之外也会听到。那她还不如杀了自己。
答:姓陈。我们都叫他陈哥。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问:他的地址在哪里?
答:不知道。
问:你能不知道吗?老实点儿!
答;我真不知道。从来都是他来找我,我从不去找他。
问:你以前是不是受过公安机关的处理?
答:没有。
问:有没有工作?
我的身体就是我的工作。小丫想。
答:没有。
问:办暂住证了吗?
小丫沉默了片刻。她从没有听说过还需要办暂住证。不过她觉得暂住证这个词挺有意思的。暂住。在这个地球上,谁不是暂住呢?
答:没有。
问:为什么不办?
答:不知道需要办。
问:知道为什么把你带到这儿来吗?
沉默。
问:做出来了,还不好意思说?
答: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问:那就是卖淫。是不是?
小丫又一次感到了自己虚伪的尊严。你难道还能指望他们用一个稍微好听的词来遮盖一下事情的性质吗?她嘲笑自己。
答:是。
问:这是在公安局,我们希望你实事求是,把自己的问题说清楚,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
我的问题太多了,我说得清楚吗?即使我说清楚了又能怎样?即使政府对我宽大处理了又能怎么样?那些正常生活着的人们会对我宽大处理吗?政府的姿态就是官方的姿态。官方的姿态往往是大度的,可也往往是虚无的。而民众的态度虽然常常小气,却也常常是无比真实的。小丫的内心无比清晰。
答:我知道。
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卖淫的?
那遥远的仿佛是无法触及的却又痛入骨髓的回忆。
问:你是怎么开始卖淫的?
答:我不知道。
问:自己卖的还不知道?
答:不知道。
一个人做什么事情也许应当是他自己最知道,但是,也许恰恰是他自己最不知道。小丫想。
答:今天是第一次。
问:第一次?
答:是的。
问:把过程讲一讲吧。
真实的过程太长了。长得会让你们听得打瞌睡的。小丫在心里默默地说。
答:陈哥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