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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喜欢我服侍,梳头化妆总离不开我,偶尔早上起得迟些,总能听到嬤嬤们小声唤道:「丫头啊,老太太唸叨著妳呢!」
十岁成了贾府老太太的大丫环,每个月可以领二两三钱银子,后来却管了老祖宗所有的帐本,表面上要做的不过是给老太太梳头描眉,实际却是察言观色,帮忙跑腿办事,贾府裡上上下下,人人肚子裡的小九九和口裡的官样话,十句有八句我是清楚真假黑白的,而老祖宗就喜欢我这优点,她明白我的嘴有多紧,心有多细,手脚也乾净。
陪著老太太也有十年了,每天早晚,我走过游廊花坞,眼角扫过那些做粗活的小丫头和僕役,那些人用巴结的目光瞧著我,老爷夫人们也想透过我得知老太太的想法,可我怎麼会傻得漏半丝口风呢?
虽然看似位高权重,我心裡还是有把尺的,经常要代表贾老太君执行某些命令,使我懂得一言一行都须公道的道理,若是办事不公正,银钱帐目不清楚,贾府上下人等早就无人听令了。
幸亏人人都对我友善,李纨就私下为我说了不少好话:「老太太屋裡,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哪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从王夫人开始,就没一个人敢。偏老太太只听她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她都记得。要不是她经管著,不知叫人誆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还倒不依势欺人的。」
我知道,做什麼都不比让老太太开心还重要,刘姥姥二进大观园的时候,我让刘姥姥哄老祖宗高兴,刘姥姥也是个好人,跟她说好了怎麼逗趣的法子,她都没意见,姥姥走的时候,我是很感不捨的,荣国府裡哪有她那样的人呢?
这儿的主儿,谁都不易与的,有那样天真可爱的姥姥陪著笑著,让我心情也好了起来。
比起纯朴的姥姥,老祖宗精明强悍,出嫁前就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她在贾府从从孙媳妇做起,一直到有了孙媳妇,凭著能干持家几十年,纔坐稳了贾家主母的位置,连过个生日,都有宫裡来的王爷王妃殷勤贺寿,在与这些贵人往来、充当联络和传递消息之时,我心裡对她与其是敬爱,不如说是畏惧更多些。
荣国府裡的大小事情,老祖宗嘴裡不提,心中却跟明镜似的,有下人在园中聚赌,便立即一一查实,并作出严厉的处罚,如若儿孙成了淫棍、赌徒,只要不惊扰到她,不会辱及家门,或者可以私了,老太太总是睁隻眼闭隻眼的。
但我又怎能不心寒呢?
老祖宗喜欢孙女们,溺爱孙子宝玉,或许不喜宝少爷所倾心的黛玉,却批准了王熙凤的掉包计,使宝玉被迫娶了薛宝釵。宝少爷出家,我不难受麼?
但是老祖宗任一桩美姻缘破碎至此,我又怎会不恐惧?
老太太是心疼我的,常说:「妳这个丫头,无论模样还是心思,都比我那几个儿孙强得多了,谁能这麼幸运娶了妳过门呢?」
我跪下对老太太说:「老祖宗,鸳鸯哪捨得离开您啊!」
我真的愿意侍候老太太一辈子,眼泪也掉了下来。话虽这麼讲,我心裡明白得很,一个丫环嫁得再好,也是姨太太的命,就算生了孩子,也不可能扶正,能待在老夫人身边安份过日子,不必像贾府几个姨娘斗得如火如荼,这种出身怕是连命都得赔上了,现在这样不是更好?
我不知道什麼是爱情,但我曾见过相恋的男女,有一回在大观园裡面,撞见司棋和她的表弟潘又安幽会,我心裡明白,在贾府这样的贵冑家庭,丫鬟跟僕人发生姦情,是会败坏贾府名声的,以前见过丫头、僕役、小厮无缘无故被打死,官府不究,私刑是被允许的。
我们都是「家生子女」,父母是贱籍,生下来的孩子天生就是奴隶,就算是买来的,也都立了生死文书。
要是让老祖宗知道了,司棋哪还有命在?
司棋当时跪下来求我:「姐姐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我们就活不成了!」
我苦笑著说:「你们去罢!我什麼都没有瞧见……」
愁在春日裡,好景不常有;愁在秋去也,落花逐水流。
天生贱民,哪有幸福可言?
身为女子,身家不好,就会命苦,要能熬到老祖宗这样的年岁,还得生在富贵人家,纔能享福吶!
荣国府表面繁华,多少女子的血泪故事,我是看在眼裡的,无论是丫头们,还是小姐们,或者是夫人们,老太太想必是清楚的,为此我庆幸自己长得不美,也幸亏老祖宗疼惜我,就算年华已过花信,无论谁来说媒,都没有答应。
大小姐贾元春十四岁时,老太太和老爷太太商议送她进宫候选侍读,后来让皇上看中封妃,入宫多年也没能返家几次,每回见她总是一脸忧伤,这事不仅改变了贾府的命运,也改变了许多女子的命运。
大小姐很美,但贾府比她美的女孩也不少,那年在挑选陪嫁入宫的丫环时,老太太本想让当时还是丫环的赵姨娘和抱琴一起前去,赵姨娘美丽多姿,势必会影响大小姐受宠,我总是记得王夫人微微皱起的眉头,还有二老爷贾政迷恋的眼神,若非那样的迷恋,赵姨娘生得本就比大小姐美上几分,可能她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那样的眼神,让我想起了大老爷和邢夫人。
还记得荣国公贾赦第一次看见我,让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成年男子火热的注视,那灼灼的目光带了一丝凶狠,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我可能被他杀死了千百次,贾老爷的想法和为人,我是清楚的,那次他向老祖宗说,想要收我为小妾,老太太开玩笑,要让凤姐儿带著我过门。
那王熙凤是什麼样的女人?
我要真得嫁给贾赦,还有命在麼?
后来在某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贾赦拉著我到一个偏僻的角落,对我动手动脚:「鸳鸯小心肝,老爷第一眼看到妳,就下定决心,一定要讨妳作小。」
谁想作小呢?
女人总是很容易明白女人的心思,不论几岁,或者身份地位如何,能成为当家夫人,谁也不愿做个侧室小妾。
贾赦妻妾成群,这大老爷本就好色,贪多嚼不烂,还有几个通房丫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那天他来到老祖宗这儿,死活要讨我当小妾,冷冷地说:「别以为妳有老祖宗撑腰,可以当宝玉的填房,到头来,妳还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对於这样的威吓,我拿了把利剪藏在身上,当著老太太的面揭露贾赦曾想对我不规矩的往事,发誓道:「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临了剪下一綹头髮,表示誓死不从、谁也不嫁,好不容易打发了人,也让老祖宗明白了我的心事。
女人终归是女人,女人总是不太明白男人的;只有女人能瞭解女人,比如宝釵表小姐对宝少爷的心意,或是黛玉那般伤心而逝的痛楚,男人永远不会懂得他搂在怀裡的女人在想些什麼,然而他的妻妾一定晓得,情之凄切,爱之悲苦。
老祖宗曾私下对我说:「鸳鸯啊,妳这辈子要风光出嫁是不成了,倘若给宝玉作妾,不管是黛玉还是宝釵,都能容得下妳啊。」
「可少爷并不喜欢我……」
「只要收了房,有了身份,还管什麼喜欢不喜欢?」
当时我是明白老太太想些什麼的,然而宝少爷却出家了,为了那桩受骗的婚事,也为了他心爱的女子已经死去,他已经什麼都不在乎了。
那我还能奢求什麼?
更糟糕的是,老祖宗忽然去了,她走了之后,我连奢望也是多餘的了。
大老爷有多大的势力,是贾府的人都清楚,而我不过是荣国府的一个丫环,父母在南京为贾家看房子,哥哥是贾母房里的买办,嫂子是贾母房里管浆洗的头儿,没了老祖宗,大家伙儿都没了出路。
想让我们一家饿死,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没了老夫人,贾老爷只要让别人猜到心思,干什麼都很容易。
曾听说过关於东府裡小蓉大奶奶的一些传闻,听说她是老北静王爷在外面生的。如果她托生在王妃的肚子裡,怎麼会嫁给那个喜欢男人多些的贾蓉呢?
可是不管怎麼说,小蓉大奶奶还是个主子,就算傍上了老祖宗,就算长得不难看,我仍然是个奴婢。
有时也不免想著:要是我不是生在荣国府,也许会更幸运,当个小家碧玉,再不济变成个五大三粗的丑女,也比长成个俏丫环有福气。
可惜我不是,我只是个婢女,老爷成天想著让我当姨太太,所以这样平凡的梦,也只是夜阑人静时的嘆息罢了。
儘管出身低贱,我并不自卑,面对荣国府大老爷贾赦的逼婚,我寧死也要捍卫自己的尊严。
大老爷对我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