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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儿子,等我一出院,我还要再买一百只鸡来养。
我听了害怕得要死,心想上帝保佑,千万别让他出院。回家后,我把他的话又说了一遍,全家人顿时吓得目瞪口呆。大哥还在埋头装那台来复式半导体收音机,他抬脸说,我爸要真再养鸡,我就养几十只鸽子。一旁观看的二哥跟着说,我就养几十只鸭子,海陆空全养齐了。四弟五弟连话都说不清楚,也跟着瞎嚷嚷说他们要养猪养牛。
姥姥静了好一会儿,才像回忆恶梦一样对我说,孩儿哪,你可不知道,你爹前些年每年都这样养鸡。他买的小鸡多得没办法数,可从没养活过一只。那些年你们都还小,不记事,你爹可折腾死我和你妈了。嗨,你爹这个人,没治!
从那时起,我们全家都不再喜欢那个满脑子都是鸡的人。
第十四章 远远望见一个女人光溜溜躺在河滩上
我爸出院那天,户籍民警找上门来,还没进家门就从包里取出一封信,交给我爸。
这是从保定寄来的,你先看看吧,我就不进屋了。民警说。
我爸以为姥姥的户口办好了,但打开信刚看了两眼,脸色一下变得铁青,然后追着民警下了楼。过了一会,他垂头丧气回家,在外屋饭桌边边一坐,从门缝看见姥姥和我妈两人还蹲在里屋地上给木盆里的六弟洗澡,就嘱咐我别跟家里人说户籍民警来过。我问是不是姥姥户口快弄过来了,他说保定那边回信说,姥姥的成份是地主,属于管制对像,眼下不好办。
我妈也是地主?我说。
她的成份是学生。我爸说。
你的成份呢?我说。
我?老子的成份是响当当的工人,谁怕谁!我爸说。
但接着却说,姥姥的户口始终转不过来,家里就一直多她一张嘴,而少她一人的布票、粮票什么的,无户口就领不到每月十多种买各种东西的票。
不知我爸从户籍民警嘴里听到了什么,后来有一阵,他跟一本书搅和在了一起,一有空就在家里看。他嘴上说自己的成份是工人,谁也不怕,但他不仅没敢再养鸡,也不准家里人再提钓鱼的事,更怕谁提起他曾多次下班就溜号偷偷去钓鱼。那本老厚的书叫《毛选》,好像对他很不利,有时看着看着,他就自己跟自己说,好家伙,坏啦,坏啦!说完看看手表,赶紧去单位参加休班政治学习。
老钓鱼,老养鸡,早该治治他啦!姥姥悄悄跟我妈说,有点庆贺的意思。
我妈望着几米远饭桌上的那本书,点着头,也觉得解气。
但不久,我妈参加单位上的休班政治学习,次数多了起来。她从学习班上听到了什么风声,一回家就跟姥姥小声通风报信,两人渐渐变得疑神疑鬼,只是根本没把坏事跟自己联系起来。到了风声越来越紧那一阵,我爸下班一吃完饭就翻开《毛选》,每学一阵都好像又有新发现,每次不到上班时间,又心情沉重的样子去单位,临出门还用一种挺吓人的眼光瞪我妈和姥姥两眼。两人可能从我爸一次次瞪眼中觉察出了什么,等他前脚一走,就缩手缩脚走到桌前,将就着我爸看的书小心弈弈地翻来翻去,偷偷学一会。姥姥大字不识一个,听我妈念,听我妈讲。听了讲了,可能觉得有问题,就继续学,想看看《毛选》里面写没写她俩的事,说没说她俩的坏话。尤其对书上我爸画了红杠的部分,学得时间要多一点,边学还边讨论。从中我好像听出,总归说起来,毛主席好像啥都知道。从前我二哥不好好上学念书,毛主席就教导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姥姥有一阵老想老家从前的什么事,毛主席就跟全国的人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还有我老爷从前跑到成都来做过小买卖,毛主席就叫全国都打击投机倒把。
我娘,他爹这是从哪儿捣鼓来这么一本书啊?姥姥叫道,把我的娘减说成我娘。
他爹说是户籍民警借给他的。我妈说。
你瞅瞅,这个人,咋啥事都知道呀?姥姥说,指的是毛主席。
没准有人向他告了状呗。我妈说。
等我爸回家进门之前,两人马上把书放回原处,然后没事人一样坐在床边上偷偷发愣。
我发觉就因为学了几下《毛选》,我妈和姥姥变得规规矩矩,再见到我爸时只能老老实实,不敢造次。我把学《毛选》的事跟我爸一说,他马上说道:
哼,那两个娘们,都是糊涂虫,学也是白学!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毫无疑问,那两个娘们从《毛选》中很有可能看见了更要命的什么,比如书里写的阶级成份怎么划分,地富反坏右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像,等等。不然俩娘们不会一边翻着书,不时惊慌地叫唤几下。后来两人一没事就嘀咕,像要决定一件什么事。
外面有不少好玩的事,最好玩的是斗鸡。
斗的时候,我们两栋邻近楼里的小伙子和一大群小孩自成一拨,几十米远的一个铁路大院里的人组成另一帮。双方各出几十号人,人人金鸡独立,另一条内曲的腿上提到腰部,一手握住脚,另一只手扶住大腿麻筋部位,使膝盖高高地顶向前。一开斗,双方的人单腿跳跃着,气势汹汹地对冲而来。一时间,膝头与膝头对撞,你追我逃相互周旋,场坝上乱作一团,谁要是握脚的手一松开就算输,自动下场站到一边。混战之中,我们一大群小孩只敢偷袭几下就逃跑,看准空子再冲上去袭击,遇上被追逃不掉就赶紧撒手投降,不然容易被人家斗个狗啃屎。
对方有个外号叫雷巴的,脸上有块疤,个子高大野如猛牛,斗起来横冲直撞,能把我们的人一个个斗得屁滚尿流。我们这方最厉害的是老古,他五大三粗,最要命的一招是先试探着跟对方斗几下,然后突然用膝头猛压在对手膝头上,对手就一踉跄朝前扑倒。但跟雷巴一交手,老古斗来斗去也要人仰马翻。往往这时候,场上差不多双方都快没人了,我们这边能坚持到最后的就只剩下校花的哥哥。他穿一件破棉袄,小小的个子瘦得像只秧鸡,两只耳朵长满了总也不好的冻疮,却是那种斗不死的人。穷追猛斗的雷巴就冲过来跟他斗,用膝头猛撞他的胸口,甚至撞他的头,也斗不翻他。而他冷不丁地狠斗几下雷巴大腿的麻筋,雷巴就咬紧牙大声倒抽几口气,下巴上的那块小红疤还一跳一跳的,紧接着,整个人就被校花的哥哥猛然间掀翻在地。
一般在冬天,我们才斗鸡。炎炎夏日的早上或者黄昏,也要趁凉块斗一阵子。而午后最热的时候,我们头顶着游泳裤到铁中背后的西北河游泳。小校花自从她妈死后就再也找不到伙伴一起玩,模样依然挺可怜,只好跟我一起去河边。第一次下水时,我在浅水处学狗刨骚,雷巴那个王八蛋朝我身边猛地跳水,一下把我卷进老深的急流中,幸亏那几下狗刨骚,我才没完蛋。上岸后,守衣服的小校花说她吓坏了。后来我对狗总是心存感激,就是因为那次经历。雨季,西北河涨大水,人们纷纷到西北桥上跳水,跳炸弹跳飞燕的什么姿式都有。别人都跳我也得跳,双腿打闪站到了桥栏杆上。桥离水面至少有两层楼高,大河波涛汹涌,我不知道自己的狗刨骚是否顶用,手捏鼻子眼睛一闭,把自己像炸弹那样给扔了下去,转眼就冲了几百米远,桥在什么地方也闹不清楚。结果居然活着回到了岸上,又顺着河岸走几里路找到了小校花守衣服的地方。
大哥的来复式收音机装好了,他每回去河边不游泳,而是在沙摊上听收音机,旁边会围着几个人,其中也有二哥。
淹死人的事经常听到,我见过一个,是个女的,二十来岁,被打捞上来放在沙滩上,几天没人来认领。最先,她身上的红游泳衣穿得好好的,有很多人围观,但没人认识她,只说她长得怎么漂亮。第二天,她的游泳衣不见了,本来并拢的两条腿也被人掰开。有人猜测说是挖河沙的船老大干的。光屁股的死人,没人好意思再前去看一眼,只有雷巴带着几个人偶尔从她身边走过,瞅一眼又转开脸,像路过的一样。小校花可能看见过母亲死后的样子,一望见那个被弄光衣服的女人,跑回家再也不来了。我也想起死在河里的刘老师,不敢靠近淹死的女人,只能远远地望着她光溜溜地躺着,头发是黑的,肚子底下也有一团黑的,心想准是哪个坏蛋往她肚子下面那个地方扔了一团污泥,话就从嘴边漏了出来。
旁边有个小男孩说,哪里是泥巴嘛,我去看了,不是泥巴,是头发。
小男孩光身坐在沙堆里,流着鼻涕看着我傻笑,一手在下面摸着自己的鸡鸡玩,鸡鸡胀得比手还长。
我说,头发咋会长到肚子底下?
他说,你还不信是头发,敢不敢打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