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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抱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用力吼、用手狠狠压著肚子,彷佛只要这麽做就能发得出声音。一次又一次,他喊得脖子胀红、喊得晕了脑袋,声音却像是被锁死在舌根,只有呃呃呀呀如乌鸦似的单音。
『别急,你想说什麽,我拿纸笔来,你写。』
递来的纸笔被自厌的孩子一把全扫在地上,两行眼泪扑簌簌地沿著脸颊滚落床单。
他不要纸、他不要笔。
他要亲口,用自己的声音说,对他说──
『丹颺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
啪地一声,列丹颺再次递来毛笔,被他失手落地。震惊耳朵听到的声音,一时间反应不及,那个哭的几乎要岔了气的孩子直直扑入他的怀中,重复著那一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敏儿你……你能说话了……太好了,你说话了你说话了!我听到你的声音了,这真是太好了。』
噙著泪珠的孩子还没弄清状况,就被兴奋过头的列丹颺一把从床上抱起直奔爹娘那里,接著把自家兄弟连同府内所有仆役处通通转过一遍,将所有人一一拽起,告知这天大的好消息。
那一晚,众人喜悦於纪敏重拾声音的心情,早盖过遗失小小金饰的骚动。那只金饰小狼,很快地便从所有人的记忆中被抹去,就连列丹颺也忘了。
这一晚,金饰小狼的事,被两人完整拼凑。
「把它戴上吧!」黑暗中,列丹颺道。「我让人按著这样子再打一只,我们都戴上,好吗?」
问的话没人回应,虽看不见纪敏的脸,但从相贴的掌心处传来升高的温度,列丹颺知道他的情人,害羞了。
事後,当年怂恿犯罪的帮凶列丹齐,以指勾起三弟颈间用牛皮揉成的绳,看著绳上闪闪发亮的金制小狼,露出得逞的笑,回头对著纪敏说:「知道吗,狼有一个很妙的特性──此生只有一个伴侣──倘若伴侣先亡,便选择一生孤寂,不会另觅对象。纪敏,二哥希望你有看著伴侣先亡的勇气。」
列丹齐说完,丹颺的拳头随即往他脸上招呼过去,避是避开了,却躲不掉满屋子被追著打的惯例。
「看著伴侣先亡的勇气……」纪敏眺看远处纠缠打斗的两人,突然想起楚云溪的话。
『褚溪能为秦弓赴死,可楚云溪……不行……』
「我输了──」纪敏深深喟叹,折服摇头。
那两人早在决定相爱之前,已将未来看清,反倒是他自个儿什麽都没想便爱上,还一头热地想劝人理智,看来这里面最不理智、最被情感蒙头的,是他纪敏。
纪敏抚弄脖子上的那只小狼,笑中多了坚定──
定要做个,配得上列丹颺的人:定要做个,能与英雄人物并肩之人。
* * *
英雄泪(41)
(41)
征讨夷东的大军,终於发兵了,临行前出征的仪式办得简单,宫里甚至连照惯例会派来的使臣也没有,仅派来了个太监发话,说什麽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列辰临去前,传了褚溪至帐内密谈,他们究竟说了些什麽没有人知道。ㄧ个时辰後,列辰走出大帐,带著那不足的军粮发兵出征。
被留下未被准许同去的将士,有不少人怀抱弱小的期待──期待威震沙场的老将军,会一如他过往的赫赫战功,再一次从不可能中缔造传奇。
* * *
「爹,第四十日了……」列丹郡骑在马背上无力地道。
列辰颔首,没有任何反应,如同他四十天来听到儿子报数日子时的反应一般。
「爹!」
「军心不可动。」
「军心?」
列丹郡拔高了音调,回头去看自己背後绵长的队伍。
从来都是精神奕奕的列家军,哪曾看过他们像这般颓丧无力?
可这也怪不得他们,被自己的君王、被自己的将军遗弃,摆明了要他们死得冤枉,却无力阻止自己命运的转轮朝前方推进……
能不颓丧?能不无力吗?
列丹郡看著前方似乎遥遥无尽的路,已经是第四十天了,可前方距离夷东还有十多天的路啊!
这几日连绵大雨,逼得全军不得不放缓速度,却也逼得剩下能打仗的日子越来越少。甚至他想,这支军怕是撑不到踏上战场,就已经在路上断粮。
「报!」
哒哒马蹄声截断了列丹郡的思绪,前哨兵探路而回,策著马正朝著父亲的方向奔回。
马匹奔至列辰前方二十馀步的距离处停下,哨兵翻身下马抱拳跪於列辰马前道:「报告将军,前方半里处有一废村,小兵查过了,该地甚是安全。」
「好,告知全军,在该处埋灶休息。」列辰道。
「爹……」等哨兵上马往後方传递军令时,列丹郡忍不住将自己的马,与父亲的名驹并行。
列辰启不知儿子在想什麽,微笑道:「等到了废村,爹有事交办你,从现在开始,只能做不许问,这是军令。」
一听是军令,列丹郡立即从儿子恢复成下属,拱手抱拳朗声应道:「遵令。」
雨,依旧下个不停……
却不知自己的任性,下得是一场颠覆世局的雨。
* * *
当军队的每个士兵看到这处废弃的村子时,心里头想起的全是自己家乡的情景。这村子看上去虽已数年,可是那砖瓦、那锅灶、那圈养牲口的围栏、那缺了口的碗,与孩子们的竹马布偶……
这里,确实能稍稍安歇连行数日的疲惫,却躁动了被深埋在心底,对於求活的渴望。
「家……我家乡……就跟这处一样啊……」
士兵中,不知是谁开口发了这句感叹。
这句话就像是投入湖中兴起涟漪的石子,盪出一圈又一圈向外扩散的水花。
年纪轻的,受不住思乡之情,举臂掩著脸哽咽落泪;年纪长的,劝著骂著轻弹男儿泪的兄弟,然而劝著骂著,却劝不了骂不止从自个儿心底钻出来的悲戚。
农村哪儿不一样?不都是这般光景?
只是理智上虽明知,却仍抑不了哭泣的冲动……
粮尽,他们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见不到亲人最後一面,这已是命中注定,却能在死前看到与家乡相似的村子,最後一眼再看看这些曾被自己认为稀松平常的东西。
缺了口的碗,换作以前早扔了吧!可现在这一只只的破碗,却被拾起的人珍惜地捧在掌心,凝视碗上的缺口,想起远方的家乡、想起往日的情景、想起自己也曾摔破的碗。
想著想著,於是有人笑了,於是有人哭了,於是……在这一片无声中,人人的心都已随著思念,回到了他们渴求的家。
「爹……」
「娘……」
「媳妇……」
「哥……」
「女儿……」
声声呼唤、声声悲切……
每一道呼喊,都掺了太多的思念、掺了太多……太多……
多想再看他们一眼,再跟他们说说话也好,平常不珍惜的,现在觉得珍惜了。
想再听一回母亲的唠叨、再看一回熟睡中的儿女、再陪一回老父下田耕作、再吃一回媳妇儿烧的菜。
却已如梦如幻,再不可得……
哀戚之情感染著这里每一个人,几个军长提气想要吓阻这动摇军心的举动,请示地看向列辰,却被老将军摇头拦阻。
「让他们哭吧!」列辰道。
招来列丹郡,父子二人连同其馀将军进入清扫乾净的一处瓦房,命令十馀名士兵执戟严守於外。待所有人一一踏入屋内後,列辰亲手掩上破败腐朽的房门,在屋外士兵不解疑惑的眼神中,掩上了门。
英雄泪(42)
(42)
大雨彷佛要与天下人过不去,疯了狂地落。
地上凝泞难行,泥土被雨水浸了多日,软得带了黏性,无论人或是马,都举步难行。
不单如此,穿了盔甲的士兵日日步行,体热抵御不了大雨夹带的冷意,几天下来发寒受病的人数急遽攀升,随行军医为了控制伤药的数量,不敢施药,得了风寒的士兵只能用姜汤驱寒,却除不了病根。
偏偏这风寒最易传染,一个接著一个倒下,颤抖的身躯惨白无血色的脸庞,掌握权势的人可曾看过这般景象?可曾想过这一个个倒下的士兵,许多都是没满二十的孩子?
风寒染病的消息传到列辰那里,军长们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病者留下。」
为了防堵病情扩散传染给尚未染病的人,列辰将这些人留在发病的该处停留地,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