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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徽的声音很轻,说出来的话却让仲五觉得重的要命:
“不论在外面如何,回了茶楼,就只有一个仲五。”
千言万语,都止于此再不能出口。
晚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冬末的雨依旧冷得刺骨。随着这雨来的还有城外刚传来的消息,北秦大军,离江都已只有两个小镇,也就这几日间便要来了。
家国不保,性命堪忧,才最令人心寒。
他抬起头,楼上传来的琴声被风雨吹的支离破碎,依稀能辨别出是靳徽常弹的那曲《静观吟》,虽然只是首小曲,弹的却韵味十足。《心经》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岂止现今谁人不是陷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就算逃去山林隐居避世,逃得过自己一颗心吗?岂能毫无挂碍,作壁上观?
孤灯下那人的脸,温热的烛火却衬的眉目倦冷。
他近乎贪婪地隔着潇潇雨幕看着阁楼上的人,忽然又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和他说。他想说,外面雨大风冷,该关上窗免得着凉;他想说,春捂秋冻,春天还不算来,不该穿的这样单薄;他想说,已经不早了,应该收琴歇下才对他的病比较好。可是,平日这些琐碎却满是温暖关怀的话,此时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按说茶楼萧条,江都破败,他实在称得上是罪大恶极之人。虽然靳徽表现得毫不计较,但也令他心里更加自责。何以再能与他言笑晏晏,形同往日?
梅君从来是刚勇果决,计划周密行事狷狂的;仲五却繁杂细琐,事事入微事必躬亲。此时梅君的身份已出,然而站在楼下的,只能也只会是那个细琐中还带些优柔寡断的仲五。
他在江都已待不长,若是一走,这一生不知还能见他几回?刺客从来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何况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知什么时候他也会成为他人刀剑下的一缕亡魂?他强睁着被雨水淋得模糊的一双眼,眼眶酸涩都不愿眨一下。明日便是老头子给他的最后期限,杀完夏侯翎就要即刻奔赴琼阳,他想……他想,此刻该是最后一次见他了吧。
也许,也将会是此生的最后一次。
“外面雨大,上来吧。”琴声停了,楼上的人微微倾了身子向窗外,语气一如既往的淡。
他满身是雨,滴答而下的水珠缀满了一路,紧着眉抬眼看对面的人。面对毁掉自己家国的仇人,何以还能如此淡泊?何以眼中不见怨愤?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执着紫砂茶壶滤过茶叶才倒了茶在杯子里。茶香袅袅,是上好的君山银针。那人的鬓发眉眼,一举一动,他早就看了十年看进了心里面去,但今时以诀别之意去看,竟是美得惊心动魄,忍不住想让人落泪。
他这样看了他很久,靳徽始终略微低着头,对坐无话。
“阿徽,”他清了清喉咙,字字都带着叹息似的:“江都要没几天了,北秦军已经到青寻庄了。你……还不走么?”
“我自六岁起,同父亲,哥哥流亡近五年,那时饥寒交迫,居无定所,见到穿官家衣裳的人都如惊弓之鸟一般惶恐。小的时候,觉得每日无一时是不累不痛苦的,十分羡慕在家待着的爷爷和小姑。”
“许是原先的逃亡生涯太过奔劳,这么多年泡在药罐子里始终身子也不见什么起色。病重时,我不止一次的想,为何当初没同爷爷他们一起留在季家的院子里,至少此后不再受病痛折磨。”
青年说着,面上神情却似乎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竟毫无起伏:“所以,我不想走。”
“你……要在这里等死?”仲五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听天由命吧。”他没说完就咳起来,咳得比往日都狠,似乎是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靳徽忙从袖子中取出绢帕来捂住嘴,半晌终于是止住了咳嗽。
待他拿开绢帕,嘴角竟有一丝红色的血迹,映着白皙的肤色,凄艳非常。
靳徽笑了,笑得能令雨雪霜花都失却风采,仲五看了只觉得心痛得像有千百只毒虫在啃噬。
“我是病入膏肓之人了,早死晚死不过就这几年,本没什么分别。”
仲五几乎目眦欲裂地瞪着眼前这个人,一向平和的脸上不禁现出怒意来:“你就这么一心求死?师长的期望,长辈的牺牲,朋友的感情,在你看来都是虚妄吗?哪怕是病痛,只有活着才有治好的希望,人生一世,命改不得,连运都不愿争一争吗?”
青年的眼中微微有些波动,他心里的希望稍稍亮起些来。谁知下句话又怄得他险些失态:
“我已经累了。”青年摇摇头,神色满是倦怠。
“那、那我呢,你我相识十年,对你来说也是一场梦一场空吗?”他忍不住,再也忍不住将这藏了十年的话问了出来。
“你我只是……”
“只是掌柜与厨子的关系是么?可是我心里,从来、从来……”
他低下头,在他心里,阿徽是那个可以在面临血海尸山后安定下来的所在,是那个可以让他以一个普通人身份平安喜乐地生活的所在,是他二十年来不见天日的暗杀生涯中唯一温暖他的所在。在他心里,阿徽是家人,是朋友,是兄弟,他与他,可以战乱不离,生死不弃。
所以,他不会看着他死。他要让他好好活着,倘若可以的话,他要一辈子陪他抚琴煮茶,闲云野鹤地过下去。
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往昔一切一切的回忆酿成一坛醇香却也热烈的酒,他记得他琴声里的孤寂哀伤,记得他极少喝醉时流露出的那一点点风流情态,记得他让自己娶吴霜时决绝的神情……他总想着与他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感,好让别人对他少些眷恋感情,无牵无挂独自的去等待终结的一日;可仲五也早就暗自发下誓愿,此生无论以什么样的姿态身份,也要陪伴着他。总有一日,他要将这经过长久岁月沉淀发酵后的酒拿出来,与眼前这个人,一醉方休。再不让他,始终只能沉浸麻痹在哀伤的曲调里,孤独地去看一年又一年的草木枯荣。
长久压抑的感情忍不住要喷薄而出,他再一次强压下来,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阿徽,阿徽,我心里面,从来不曾将你看做简单的雇主掌柜。我知道,自己对你隐藏的太多,你恨我骂我都是应该。可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有不断的希望,就总会有开心的事情。错都是我的,罪有我来担,你不要放弃自己,好不好?”
他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心心念念盼他点头说出声“好”来。
“我……人总是斗不过天命的。”靳徽倦倦地摇了摇头。
忽然下颌被略显粗暴的抬起,带着些许侵略感的唇舌不由分说地压过来,雨水淋湿的发触到额头,渗着冰凉的寒意。
他一惊之后,伸手去推来人的胸膛,却被一把圈在湿冷的怀里动弹不得,挣扎后退逐渐都变得徒劳无功,相反还被逼出点欲拒还迎的意味来。沁人的梅香带着冷意袭来,那人的动作也渐渐变得温柔下来,细致而疼惜的,吻着他。
他被带倒在铺的整齐的被褥上,束得规规矩矩的发髻乱了,掩得服服帖帖的衣襟乱了,淡漠的
神情乱了。心,也乱了。
他靳徽这二十七年是有无数值得羡慕夸耀之处的,生得一副清俊疏逸的好相貌,读得满腹诗书的好学识,开得江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茶楼,弹得承自名师独步江南的一手好琴——可是,才子多病佳人薄命自古天理,他不敢要承诺,不敢去妄求死生契阔的誓言,更不能去奢望什么白首不相离……他不得不将一切寄托在琴上,以琴声去填补那经年累月的孤独寂寥,期许琴能给予自己哪怕一点点温暖的慰藉。可是琴呵,终究只是块木头,冷的时候弹,只会越弹越冷。怎么办呢,他不愿,不愿待自己化作一缕亡魂时,看到那些悲戚苍茫的脸,看他们从今往后只能凭借回忆拼凑起支离破碎的往昔岁月。
但是,此生,此生总要放纵一次,才不枉走这一遭。待他日游历幽冥,回首这一生时,不至于入眼的全是种种令人叹惋的遗憾。
他这样想着,安然闭上眼不再挣扎。
“嗯……”感到身下的人微微有些蜷缩,像是疼又有些像是怕,仲五俯□子在他耳边吻了吻,喑哑的嗓音带着点诱哄的温柔心疼:“别动,阿徽,一会儿就好了,忍一忍就好了。”说完他拨开他被冷汗濡湿的鬓发,慢慢的从前额一点点吻到被咬出血丝的唇,又是一个缠绵的深吻。
青年忍着咳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正撞上仲五深如幽壑般的一双眼。他伸过手来,坚定而又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