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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承运低垂头,心内冷笑,终于先发作了。难道你会不知道谁作乱么,还特特地将郭廷臣唤来,心里明镜似的,只不过又在玩试探的老把戏罢了。
嘿,今夜便让你试探个够。
他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平淡,隐隐透着股悲凉:「皇上要我怎么做?」右臂一用力,血又从白帛中渗出。
皇帝紧喘了几声,似是较之前平息了些,但怒意还在:「哼,要你怎么做?你身边的暗卫都是我赐给你的,你难道不知道你老子危在旦夕?还有心情抱着那个娈宠?」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
时承运见他发怒反倒更放下心来,这个皇帝最是多疑,若是自己没有半点把柄给他抓住,反让他生出疑虑,这会儿他自认小笔是他的软肋,应该更信任自己。
他猛一叩头,朗声道:「承运活得很难,时家逐我到南地,自小没爹没娘,入了京城,也只有君上,并无有爹亲,只想好好为社稷做点事,却总有人要置我于死地。今夜皇上受惊,但二皇子怎能伤的了您!」
皇帝先是有些怜色,越听脸色越沉,不怒反笑:「呵呵,对对,老二不成气候,可你是朕的心尖子,你可以伤朕的心!」
时承运不服,做出赌气的样子,梗着脖子不说话。
皇帝心里暗喜,这外姓儿子总算露出点人气味,还是想要自己这个老爹疼爱么,嘴里却阴阴说道:「你不服气?你少时确然孤单,但时家也不敢亏待与你,可你心里却只有那个娈宠奉笔,便是当日要亲自监斩时谦,也是因他毁去了你那心肝!」
时承运暗自一凛,皇帝知道小笔不奇怪,可以前的事情怎也如此明了……
他监斩时谦也并非因为小笔,时谦……虽然瞧不起小笔,却也根本不屑于做那等杀人灭口之事,否则也不至于闹得家破人亡。
皇帝见他缄默不语,以为说中他心事,暗里得意:「朕倒要瞧瞧是什么妖孽弄得你神魂颠倒!」声音透出狠意。
时承运早算到有这一日,立刻抬头瞪向皇帝,人也站了起来,嘶声叫道:「他不是什么妖孽,只他从小伴在我身边,你和娘亲卿卿我我时又何曾想到儿子在外间吃苦?只他陪着我,若谁伤了他,我必是饶不过!」话到最后,也无须假扮,情真意切。
「你大胆!」
皇帝暴怒,可心下竟是一软,还生出点自豪出来,这儿子真是像自己,也是多情种子,只可惜姓了外姓,否则便可让他继承大业……
至此他对时承运已无半点疑心,一来,他昨夜知道二皇子作乱,却不趁机进宫表功,二来竟为了一个小小娈宠敢跟皇帝老子顶撞,若换了任一人,都绝不会这么做!
看来这个儿子性子虽野了些,却无争宠夺位的野心,是靠得住的。
皇帝暗叹声,初云,还是妳替朕留了个好孩儿。
不过他脸上仍是一片怒气:「怎么,朕赐死他,你还敢反了不成?」
时承运似是呆住,神情变了又变,颓然跌坐地上,哑着声道:「我陪他一起死!」却是儿子臣服了父亲,无力下赌气的口吻。
皇帝暗自满意,隔了半晌才温言道:「孩子,我不会亏待你,当年郭廷臣看时家势大,一定要将女儿嫁你,你那心肝可是他的眼中钉啊。」这话却显是挑拨之语。
时承运咬住牙,此刻的怒意却非假扮,他已经想到这层。
他也明白皇帝果真是要对付郭家,且工具便是自己这个乖儿子。
他之前的预想是对的,皇帝要护的是小皇子,但是小皇子年幼,一旦他先行薨亡,郭家身为外戚必然称大,而外戚作乱是皇帝最不可容忍的,因此首先便要除去郭家。
这和他当年抄斩时家的心是一样的,他越喜爱时家的主母梁初云,给时家的赏赐越多,就越不能容下时家。且时家除去后,他时承运也就真正成了孤臣,是护卫小皇子的最佳人选。
只可惜郭廷臣这狐狸精明一世,却仍看不透他的皇帝主子,只以为刺杀了自己,既可令皇帝对二皇子、三皇子生疑,又完全断了他立自己为皇储的心,一心一意立他的外孙为太子,更能确保皇帝驾崩后他郭家在朝中的权势,可谓一石三鸟!
昨夜怕就是他的毒策,而二皇子胆敢作乱,多半也是他暗中使了手段!
皇帝见时承运脸上布满怒气,知道自己的话起了效用,又继续道:「承运切勿躁动,打草惊蛇。」
时承运抿唇,似是忍住了绝大的怒气,才勉强颔首同意。
皇帝对这样的结果颇为满意,最后才道:「老二有你一半机灵便不会做这等畜生不如的混蛋事情!」
再谈了几句,时承运离开寝殿,郭廷臣还在殿外候着,见他出来,关心地问道:「圣上还好吧?」
时承运冷冷瞧他一眼,不顾而去。
他知道殿外有皇帝的眼线,这番作为既是心内实不愿敷衍于他,也是让皇上放心,他会好好做那把斩去郭氏的刀。
这日早朝也未设,他直接上轿回府。到了轿中,才算松了口气,如今这位皇帝能够顺利登基,将皇权牢牢控在手中,实不可小觑。若不是有这层血缘,怕也没那么容易瞒过他。
只是,他心里扎了根刺一般,忐忑不安。
一直以来,他只以为是时谦吩咐时成遣走小笔,而小笔果真没来京城与他相会。
他隐隐有着失望,不是么,连那个家伙都会离开,而他只能选择相信,甚至松了口气,毕竟彼时自己的力量太微薄,自保都难。
他连悲伤、疑惑的时间都没有。
刚到京城的一年,是他有生来最难熬的时日。
精疲力竭,甚而对一切生出了无谓,人,可以为了名利沦丧到无法想象的境地,偏偏他无从躲避,深陷其中,想要生存,必得学会这套法则,否则下场会惨到无法言说。
于是,传来小笔和兄嫂死于归乡途中的消息时,他没去再三确认,更没去寻觅。
不明白当时怎会如此淡漠,或者他逼自己那般冷淡?
而当一切都淡去,他却在峭山关重遇小笔,已然沦落到那般境地的小笔。
他心痛下,更不愿多管过去,能顾好将来已是不易。但小笔的病,却与过去丝丝相连……尤其……和姓郭的有关。
他与郭氏联姻,对当日的时家有利,但是郭廷臣早得知自己与皇帝的关系,于此桩婚事更是势在必得,以他的心性……
男人闭住眼,紧紧咬住唇。
他不敢想。不敢想。
卧房里,小笔一直昏沉沉地睡着,反复地作梦,浑浑噩噩间只是一身身地出冷汗,透不过气,一个个人影晃过去,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凶残,有的恶心,他想抓住一个都办不到,想喊却喊不出声……
小叶子哪里去了,小叶子快来救我啊!
可梦里,他模模糊糊想着,小叶子有老婆孩子了,小叶子不是自己的了。
委屈得不行,哭得喘不过气,可还是发不出声音,接着便看到了兄嫂,哥哥叹气:「你个傻东西,早跟你说了,少爷就是图个鲜,就你当真!」
他更委屈,替小叶子委屈──小叶子还是喜欢我的,只是,只是他娶老婆了!
他从小到大,便没有吵输过兄长,这时节被说得还不了嘴,气闷难受,便想醒过来,却怎生都不能醒转。
陷在错乱的梦里,似乎还在吉祥客栈,攒钱迎客,小叶子死死盯着他,眼里还露出瞧不起的神色。
他气,我是为了给你买墓地,我为了带你走!你不领情,还瞧不起我!
臭小叶子,死小叶子,老子有情有义,虽然卖了身,可心还在,你、你呢!你骗人,混蛋!
他在翻来覆去,嘴里哼哼唧唧,眼里泪水不断滑落,一边候着的方家兄弟似是热锅上的蚂蚁,他们试着叫他,却也不见他醒过来,似乎是魇住了,这可怎么办。
方里只得去请何太医过府。他刚走不久,郭氏便带着小娥到了小院,方志是暗卫,除了时承运不与任何人接触,因此隐在一侧。
郭氏跨到厅里,小娥试着叫了几声:「小毕,小毕在么,夫人到了!」却没声响。
小娥鼓着腮帮嘀咕:「好大的架子!」
郭氏瞪了她一眼,此刻她心里乱得很,毕竟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妇人,再稳重却也有失了方寸的时候。
「我们进去瞧瞧。」她吩咐。
主仆两人进了卧房,便看到炕上睡着的小笔,小娥先叫了起来:「喂,你还不起来!夫人来了!」
郭氏比较细心,看出些不对来,难道这什么奉笔病了?
她夜间刚听了老管家说的事体,再想到自己儿女竟是用了这人的名字,心里实是烦闷,只顾惜自己身分,才忍住没发作。
她刚见面时便觉得此人市侩浅薄,虽然上回谈话后觉得他还懂些规矩,却也从未仔细打量过他,此刻心境全然不同于往昔,她专注地看向那张脸──
端正都谈不上!
薄嘴唇,塌鼻子,脸颊还有几颗雀斑,嘴边还长了颗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