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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不过短短一年的时光，竟已物是人非……
从新房东手上拿到原来楼房的钥匙，回去的路上林意的心情很沉重，想到周伯的猝然离世对张沐晨的打击会有多大，又悲凉地想到如今就连唯一一个见证了男人往昔时光的人都已经逝去，那么属于那个男人过去的记忆，不就真的成为了永久封锁的梦了么……
林意原本还为如何向张沐晨隐瞒这个噩耗而伤脑筋，可后来发现这根本不是当务之急的问题，因为男人的病势自从下火车之后就急剧加重，回到老宅之后更是昏昏沉沉地卧病在床，一天之中大部分都在昏睡，极少数清醒的时间也饱受病痛的折磨，发烧、呕吐、如同碾压一般地头痛……脑中的那个毒瘤就像一个橡皮擦，正以可怕的速度清除着他的记忆，致使他神智昏聩、记忆错乱。好几次夜深人静的夜里，林意都听到男人在忍受痛苦之余发出无意识的微弱呢喃：
“奶奶，伯伯……救救我……我好疼……”
“臭小子……我要痛死了……你怎么还不来看我呀……”
或许是这间屋子埋藏了太多他幼时的回忆，睡在小时候睡的床上，嗅着那熟悉的气味，仿佛还是那个多年以前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着的小男孩，每每听见从神志不清的男人嘴里说出的这些近似哀求的话语，林意的胸口就像豁出了一个血洞似地，痛彻心扉……
那最初的十几天是场噩梦，也是一场消耗人身心与体力的持久战，好不容易熬过了这段提心吊胆的日子，在确定男人的体温终于恢复正常的那一瞬，林意只感觉心头一块大石重重一落，多日以来的紧张与疲惫山呼海啸而来，差点没晕倒在当场。
一场大病下来，男人又清减了许多，整个人瘦到脱形，双腿细得像麻杆，甚至扶床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他原本就所剩无比的视力在这次的病中被完全剥夺，刚刚从昏睡中睁开眼睛的男人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搀扶他去镜子旁，林意小心翼翼地搀他去了卫生间的梳洗镜子边，怕他站立不稳还特地搬了把椅子让他坐，男人就这样正对着镜子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一坐就是一下午。
即使双目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即使明知永远也瞧不见镜子里的自己那病骨支离的憔悴模样，但张沐晨还是忍不住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地、慢慢地描绘出镜中之人的轮廓。从头到尾，林意都只安静地站在门边，陪着男人一块儿沉默，看着男人一笔笔试图勾勒出镜中的自己，时间有如死水一般凝固了许久、许久，最后，他依稀听到男人梦呓似地一声轻喃：
“……我到底是什么模样的呢……”
重获新生之后的男人纯净如同一张白纸，随着视力一同失去的还有他全部的记忆，他不再是张沐晨，也不再是任意一个谁，任何人都能在这张白纸上勾勒出自己喜欢的模样。
男人变得不爱说话，有时候好半天也听不了他说一句，相反的，他喜欢听别人说话，尤其是聆听林意说话。林意每天都会在为他穿上厚厚的棉袄、棉鞋，裹上保暖的围巾，戴上手套、帽子，“全副武装”之后扶他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安顿他坐在中央那张旧式的藤椅上，替他搁好脚，盖上毛毯，然后一边剥着橘子一边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为他讲述那段被他遗忘了的前半生记忆，正如男人先前对他所央求的，他替他暂时保管着这段记忆，然后等到有一天男人需要它了，他就将那只封锁了的盒子打开，然后源源不断地，将这些珍贵的回忆倾倒出来。
林意告诉男人，他名叫张沐晨，在这个宁静的小镇中长大，小时候爱调皮捣蛋，但是自小聪明伶俐，所以身边的大人都很喜爱他。他的父母很早便去世了，邻居的周伯伯同情他，待他有如亲生儿子般疼爱，还教他弹吉他，他的音乐天赋很高，不仅吉他弹得好，唱歌也很好听，后来长到七岁的时候被一个姓张的奶奶收养，张奶奶对他的教育很用心，把他培养成了一个心灵手巧又热爱生活的男孩。就这样一路磕磕碰碰地长大，中学的时候遇上了同班的一个臭小子，臭小子对他很温柔很好，什么都包容着他，他慢慢地就喜欢上他了，可是那臭小子偏偏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十七岁那年张奶奶去世，臭小子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了，他深受刺激，也追着臭小子远走他乡。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他渐渐淡忘了那个臭小子的姓名、长相、有关于他的所有，甚至都不确定这二十年来一直在追逐着的究竟会不会只是一个梦。但是他很执着，只要还剩下一口气在，哪怕只是一个梦，他也会一直追寻下去……
在叙述的过程中林意有适当做过些许的改动，比如说他隐瞒了男人弃儿的身份，显然他是极其了解被亲生父母遗弃这件事在男人心中留下的痛楚，他实在不忍心看到男人伤心黯然的模样，所以就说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又比如那个臭小子的事，林意对他很不了解，而且张沐晨之前透露给他的信息也是支离破碎地，但他还是尽可能客观、翔实地向他描述他理解中的那段年少无果的恋情。
林意发现，男人在他叙述的中途并不是全无反应，在说到小时候张奶奶带他种下的那棵橘子树的时候男人会不由自主地将脸转向那棵树所在的方向，就算所有的记忆已经被清除，就算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那棵树却早已像是印章一般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中，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准确地找出它所在的方位。
在找到时机成熟的时刻，林意从怀里摸出了那只陈旧的护身符放到男人的手里，它原本已经被剪得四分五裂，这上面的粗粗笨笨的针脚都是他在灯下一针一线认真缝制好的，还有那张小字条，也被他用胶布粘起来，重新塞到里面，说不出做这一切的时候心情是如何，他只知道这是男人的宝物，他要帮他守护好它……林意告诉男人，臭小子不是一个梦境，他是真实存在的，他写给他的字条还这个护身符里，将来如果臭小子回来了，他可以拿着这个东西当面质问他，保准他赖不掉……
手里拿着护身符的男人未见有多余的情绪，但林意却能体会他内心的波澜，男人喜欢将它放在心口的位置，抱着它一块儿入神地倾听，也喜欢将它放在手里把玩，整日整夜地握着它不松手。林意心想自己一定是羡慕着那个臭小子的，但同时也为他感到悲哀，因为在男人深爱着他的时光里，他选择将自己的爱意深埋于心，等到那份尘封在过去岁月中的爱意重现天日的时候，男人却已经再也记不起，也看不见了……
“那你呢？”
“什么？”
“你是我的……什么人？”
在日复一日林意单方面的讲述之后，忽然有一天男人问起了这句话。
林意愣了一下，随后笑了笑，喂给他一瓣剥好的橘子，说道：
“我和你一样，是一个追梦人。但是我比你幸运地多，因为我的梦就在我的眼前。”
说完那句话，男人依旧陷入了如往常一般的沉默，很久、很久……但是林意却发现自从那次之后男人对他的依赖比平时更深。对于一个没有过去而言的人，所有的往事都只是南柯一梦，当下的每一天是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从一片混沌中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便是属于这个男孩的，莫名觉得他的气息让自己感到安心，直觉想要靠近他，想要每天待在他的身边，被他温暖的手握着，听他用好听的嗓音对自己说话，便已经是很幸福的事……
小镇里的冬天来得比城市里更快更冷，院子里那颗挺拔的橘子树结出的果实每年都能吸引到一群小孩子的光临，今年更是不例外，多年无人居住的庭院搬来了两个很温和的大哥哥，总是很大方地把树上甜甜的橘子分给他们，附近的小孩子就专爱往这里跑。林意见橘子结得太多他们两个也吃不了，就采下来分给每天来这里玩的孩子们吃，他内心也是盼着着这群孩子的到来的，因为男人很喜欢小孩。
男人在之前就没有过任何社会经验，心思很单纯，富于热情，而且理想化，这样的人和小孩子极为投缘，每次那群孩子一来他的精神看上去就会好很多，他喜欢拉着孩子们肉乎乎的小手，蹭蹭他们胖嘟嘟的小脸蛋，耐心地听他们用稚气的声音抢着和自己说话，温柔细致地替他们吹拂贪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