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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看着她生机全无的脸,一时之间心慌意乱号啕大哭:“林姐姐,宝哥哥他会回来的,我们一定会让他回来的,你要撑下去,林姐姐,你怎么忍心让他回来看不见你。”听到宝玉,黛玉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天意如此,我抱恨终天了!”
“不!”惜春拼命摇头,对着屋外喊:“入画,紫鹃!你们快叫大夫来!”
入画和紫鹃分头闻声进来,见如此立刻转身去找大夫。惜春陪着黛玉,握住她的手一刻也不敢松,这屋子比不得原先的潇湘馆,阴冷黯淡,加上黛玉时时病着,越发显得没有生气,惜春伏在她的床边,感觉两人像被关进笼子蒙上黑布的鸟,再怎么嘶叫反抗,外面的世界也与你无关了。
“妹妹……”惜春感觉黛玉醒了,在碰她的手,她俯下身去,听黛玉说什么。“你不用管我了,走吧。老祖宗死了以后,就没人再帮我。他们现在要让我嫁给别人,我宁可死了!我死以后就能回家,离开这里了。妹妹,你不用为我伤心。”
惜春越听越悲,“逼你嫁人!”她惊讶的问,她看见黛玉眼角明亮的泪水慢慢顺着发线滑下去,渐渐不见。她当然知道黛玉说得不会是假的,这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为了保住摇摇欲坠的权位,他们有什么不能牺牲的?元,迎,探,莫不如此。一个寄人篱下的黛玉算得了什么?嫁人是好听的说法,很可能是送到他们需要奉承的人手里做妾,自然这也是一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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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惜春记(五七)(3)
“我立意要死,他们管不住我的,人生有什么不是身外物呢?”黛玉抬手捻起泪水,笑道:“连眼泪都是。”
“是,连眼泪都是。”惜春也不哭了,她哀戚地笑起来:“林姐姐你说得对。”
回去玄真观的路上,莫名地下起雨来,惜春抬眼看细密的雨线,交叠反复。她心里因方才经历一场震动,变得沉静如水。在黛玉的身上,她映证了生命是伤花,以缠绵的姿态怒放。到最后总是让人悲绝的收梢。
一路上静静地,只有车行的声音,远远地,一直响到极远的尽头。
惜春下了车,看见观门口有马,以为是冯紫英来了,一喜,及至看清侯在门口的小厮,又一惊!贾珍来了。
贾珍待在静室里等惜春,没有人知道他对这静室有着怎样复杂的情感,他来到这里会既痛苦又快乐!他最恨的人活在这里,也死在这里。现在这个人的女儿也来到这里,以和她父亲一样的姿态静修。他一样不会饶过的。惜春的罪孽既然不便以死来惩罚,那么就让她接受另一种方式的惩罚好了。
贾珍的脸上仍带着笑意,这是难得的,自可卿死了以后,他再也没有这么舒心地笑过。门外响起的脚步声让他更快乐——惜春回来了。
她离他的快乐近了!
'108'惜春记(五八)(1)
诚如来意儿所料,冯紫英又来到玄真观,入画看见他的时候,吓得心扑扑跳,一面堆出笑来应酬,蹲下身子福了福:“爷吉祥。”
“罢了。”冯紫英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他的脸色有些发青,蹙着眉,神色显得憔悴而刚硬,望着院门发了会怔,默默问道:“你们姑娘在里面吗?我在门口看见马,难道来了客?”
“回爷,是我们大爷来了,姑娘刚进去和他谈。看情形爷要等一时了。”
“哦!”冯紫英心不在焉地答,他心里仿佛有东西一蹿而过,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是一惊。他收回目光,转脸看着入画,只见她穿着月白紧身缎袄,白绫素裙,嘴角总是微微扬起,显得温柔,脸上浅浅几点雀斑,十分白净秀雅。冯紫英看着她,没由来的心里一痛,想到惜春,她的一个丫头尚有如此姿容气度,惜春的风姿自不待言,那么冰清玉洁的一个人,居然有这么不堪的身世。天意弄人,未免太残酷。
“入画,你随你家姑娘多久了?”
“回爷,十年,我六岁进府的。”
“那是和她一起长大的……”冯紫英望定了入画,可他的眼神又不像看她,仿佛是在看她和惜春之间久远而牢固的关系。
入画不自觉地浑身一颤,她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来。”他对入画讲,说着转身朝旁门口去。桐荫之下,阳光细若游丝,见缝插针地钻进树荫里,入画低着头看自己的鞋,鞋上绣得是双蝶穿花,此时背着光,看那蝴蝶只是两块黑影。
入画心中折转了许久,终于堆出笑来问:“爷想问什么?”
冯紫英背对着她,入画看不见他表情,只觉得他的声音比自己的还要干涩,沉重。像夜行许久的人,脚落在沙地上闷闷的声音。
“她的身世。”他说得很截然,很快,快地像刀斩,有心不给自己反口的机会。
入画咬住嘴唇,她怕自己说出来,或说不出来。心里一片漆黑,像睡着了似的,而她真愿自己别醒来,别去面对真相。这是最好的方法,她不背叛惜春,也可以保全来意儿。她想起来意儿,又想到惜春,两种抉择像老虎和羚羊在角力似地,刺溜刺溜地往前跑,她哪个都叫不住。
“你说!”
入画吃了一惊,抬眼看着这依然背对自己的男子,他朗朗的站着,气势强盛到不容她违抗。心里慌乱,但这慌乱未尝不带着难言的清醒,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年,惜春她又给予了我什么,我不过是她的奴才!我低声下气称她姑娘,小心翼翼为她做事,我得到几多?
主仆分际俨然是君臣分际,她同她之间也一座小型的金銮殿。凭什么!她注定了是仆!
是了!此刻她认清彼此之间关系,亦不过是树梢光影,草尖露珠,短暂停留及温暖并不代表是生死相重的依靠。
“爷!”她声音虽低却清晰地说道:“姑娘,她是我们老太爷和大奶奶的女儿。”
“爬灰”两个字震得冯紫英摇摇欲坠。怎么,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冰凉一片,接着,连眼睛也冰凉起来,像下过大雨的夜,触手皆潮湿。这样的事,他不陌生,这样的事,他们私下言笑谈及还津津乐道。
然而,尽皆是恶人,见得别人苦,见不得自己苦,这事和自己有关原来这样深刻的耻辱,像乱石山崩,碎石纷纷迎头痛砸。
他定了定神,伸手拭去脸上泪水,一眼瞥到手绢上的字——若一朝情冷,愿君随缘珍重。霎时他心中冰雪透明:惜春对情感的警醒如冬眠时霍然早醒的兽,她早料到有这一天,一早将这叮咛刻下,让他早有准备。而他要怎么才能算得早有准备,他一路跟随,始终在揣测她的心思,万般都意料到了,就是没想到意料之外。
“你回吧。”他倦怠地挥手说:“见到她,别说见到我。”
“晓得了!”入画急急低头应道。
惜春撇了入画一人进院,踏进屋里,看了贾珍一眼回身阖牢了门,行云流水的坐下,朝着贾珍款款道:“你有何贵干?”
门开处,一束光线透进来。屋子里乍明,贾珍眼前一亮,他留神看惜春,见她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饰,腰下系着蜜合色绣花绵裙,十分秀雅高挑,坐下来虽然神色冷淡,却容光潋滟眼波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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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惜春记(五八)(2)
不由地心里一动,惜春的天姿国色是他也不得不承认的,然而这是什么好事,因为惜春够美,他才有资本拿她去同人谈条件,像几百年前的一首歌里唱:“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李夫人若非有惊人的美色,李延年焉能拿她同皇帝谈条件,既而靠着她获得一生荣华富贵。
贾珍虽然极力收敛了笑意,见到她却不免有些得意,虽然他手里没有箭,可是看惜春依然如一只跑不掉的兔子。
“我来谈你的亲事。”因为笃定,他显得意态闲闲。
惜春扫了贾珍一眼,心知必有下文,转脸不语,起身点起窗下小几上的檀香。香烟细细升起,良久惜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