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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人,谅来也不希罕中物,一面立契,一面交银就是了。”素臣道:“这田时价,每亩值银一十六两,若论方圆,便须二十以外。老翁过善勒掯,敝友不妨勉从,依小弟劈斫,竟是十两一亩。如少厘毫,即请掷还文契,休再葛藤。至于中物,竟不必提起罢了。”有谋看了素臣两眼,一口应允,说道:“这田是不消踏的。但成交须粗备一酌,略见小弟之意,只是仓卒备办不及。若另择期,又恐文先生怪弟勒掯。二位先生俱是豪士,定不计较口腹。”吩咐小厮:“进内去说,就是家常便饭,收拾出来罢。”一面开了木柜,取出一张白纸,铺放桌上。一锭大煤墨,在砚上横七竖八的,磨了几磨,把那枝开花水笔蘸饱,请敬亭写契。
敬亭刚提起笔,便断倒年限,准要七年。敬亭怫然道:“大例三年为满。如此贱价,怎还说七年的话?”有谋再四推扳,方才五年放赎,敬亭只肯三年。素臣道:“就是五年罢,争他怎的?”有谋赞道:“文先生真是快人!贱性也是一刀两料的。”敬亭见素臣允了,提笔便写,又被有谋絮絮叨叨,说出许多门房上下,重叠盗卖,对手取赎诸般条款,敬亭索性依他,与素臣都画了押,付与有谋,讨出那八十两的契纸撕毁。有谋道:“还是用了饭交银?交了银用饭?”素臣道:“饭是断断不消,请交了银子罢。”有谋嗫嚅道:“怕没有此理,又不敢不遵先生之命。”因急跑进去,取出银来,止有十两之数,又是九折,说是没有预备,明日一早兑罢。敬亭道:“这银怎说是九折?”有谋道:“这是吴邑通例,后手也是一样九折。”素臣道:“敬兄且收了,若不是通例,再来找足罢。”敬亭把银打开,只有一锭是九三,其余多是九成散碎的,竟有许多八成在内。因说道:“这银还合不上九成,差了四五色,如何使得?”有谋道:“契写九五,规矩原是九三。这银子牵算,足有九二下垆,交易作九三,是极公道的。”素臣笑道:“据老翁自己也只说是九二,怎写得九五上契?且银已九折,杂费俱无,老翁大号有谋,真可谓名不虚传。”有谋被这几句话,说红了脸,只得胀胖了颈脖,又添上一钱八成银子。敬亭甚不伏气,素臣道:“敬兄罢了,大段如此吃亏,在这点子上,急出什么便宜?快些回去罢。”有谋假意留饭,素臣慌忙辞出。敬亭赶上,说道:“此老着着上算,吾兄件件依他,都也罢了。只有那五年之说,到底不该依允。”素臣在袋内摸出痧药瓶,吸些入鼻,连打了几个喷嚏,然后答道:“吾兄好不见机,请问性命要紧,银子要紧?”敬亭茫然。素臣道:“亏弟事事依他,早些跳出粪窖,不见满衣裙上,被鸡鸭的粪屎直雌上来么?若随着吾兄与他争执,葛藤到几时?这条穷性命,便不能保矣!”敬亭不觉失笑。素臣叹口气道:“人有千算,何足与较?我辈既做穷人,有田无田,也不争这两年,吾兄何不达也!”敬亭大悟,感叹不已。到分路所有,将银欲付素臣。素臣道:“你家人拿去,急如星火。我的事还在可缓。”遂别了回家,向水夫人说知,太息了一会。
次日日中,敬亭气吁吁的走来。说:“田老真是可恶,累弟跑得要死,只回说不在家。方才又去,进门就撞见了。又说是要等粜麦,须明日再去。弟恐吾兄心焦,故先来说知。你说,可恶不可恶!”素臣笑道:“此富翁之常态,不足恶也。但累吾兄奔驰,为不安耳。”自此,累敬亭一日催讨三四遍,俱以麦为辞。直到敬亭焦急,情愿收受他小麦,自去粜麦,然后拣着租工丑麦,抬了好麦价钱,又短些升斗,搀些空头,打发出来。到得转粜出银,总算一算,三十六两银子,竟吃亏四两多了。敬亭甚是懊悔。素臣道:“此老于钱财则得算,于心地则失算,不足动气,但觉可怜耳。此非弟之迂论,吾兄其细思之。”敬亭点头道:“是。”因留下尾零,将三十两付与素臣。素臣回家,只见水夫人面有怒容,桌上摆着几封银子,地下堆着几十串钱,吃惊问故。水夫人道:“这三十千钱,是匡家的无外与你至交,他夫人最有侠肠,知你在外借银,故着家人送来,其意可感。这五十两银子,是吴参议的,也说闻你出门乏费,不约而同的送来。你与他怎样往来?因何问他借银?实说与我听,休得藏头露尾。”素臣道:“吴天门行止不端,居心奸诈,自做知县起,历升到参议,无任不贪,无任不酷。现在家居,交结官府,使势作恶,无所不为,孩儿深恶其人!只因系县中先达,新正不得不投一刺,此外从没往来,如何肯问他借贷?他常在亲友前,称赞孩儿的才学,说是无人荐拔,未得飞翀,意在收罗孩儿,入其恶党。孩儿守身如玉,岂肯堕入污泥?不知他怎生晓得孩儿在外借银?又来笼络,望母亲详察。”水夫人回嗔作喜道:“我说你读书十年,见识安在?学问安在?竟与此等人相与起来。既是他来笼络,不干你事,只须回他便了。”因吩咐文虚把原银送去说:“多谢吴老爷盛情,盘缠已经凑足,心领罢了。”素臣拿出敬亭田价,又述田有谋勒掯之事。水夫人道:“算人终于自算,有谋可谓无谋!当初你父亲死后,家计日落,富室宋祖太因无子息,必欲招你为婿,承受彼业。是我决意力辞。后来你丈人谪降按察司照磨,代本府阅文,取你案首,托人议婚。我访知媳妇德性,一口应允。当时亲友,见我辞富就贫,颇有以为迂阔的。那宋祖太为人,仿佛今日之田老,以盘折起家。他既无子,其毒不得不流于女,我焉肯以汝为之婿,代受其祸乎?至这吴天门,则其祸更甚。闻其子凤元,尤复跨灶,将来受祸必更深更惨。汝当切记于心,不可受其笼络,致与小人同祸也!”素臣顿首受教。把十两银子,买了几个疋头。匡家三十千钱,留在家中用度。带了二十两银子做盘费,收拾行囊出门,已是二月十五日矣。素臣因在东阿经过一番,愈知江湖上的利害。打了三十枝铁弩,放在袖中,以备不虞。
到十八日早晨,盘过坝来,江头落了行家,雇定舱口,因前舱俱未有客,且在行中等候。日中无事,上街闲玩。只见一个头陀,生得相貌狰狞,身躯雄壮,额角上生一个核桃大的疣,疣上有一簇红毛。头上束一条戒箍,把头发束住,拖下来有四五寸长,连肩带眼的罩着。颈里挂一串念珠,黑黝黝有龙眼大小,赤着一双毛足,盘膝儿在一个行家门首,拦门坐着。旁靠一个大包,街石上铺着一卷《金刚经》,一手拿着金瓜大一个木锤,敲着那饭篮大一个木鱼,一片声,如春潮一般轰轰的震响。围着一簇人,在那里惊看。只见一条大汉,分开众人进去,喝道:“你这头陀,就要化些东西,也该善求。怎么拦门截户,把人家的生意堵住?你看,客人们进去的不得进去,出来的不得出来,是什么道理?”那头陀敲着木鱼,眼也不抬,声也不答,嘴里啯都啯都,只顾念他的经。那大汉焦躁道:“这头陀耳又不聋,眼又不瞎,咱老子问你话,你兀自佯憨儿带痴么?”头陀低眉合眼,将手敲着木鱼,越发勤了。那大汉大喝道:“兀那头陀,你人也不认得,可知咱老子是杭州有名豪杰的飞天龙郑铁腿么?再不走开,咱就一拳,把你这脑袋打做蒜泥哩!”那头陀对着经卷,率性把眼睛都闭了,如入定一般,只敲那木鱼,越发震添天价响起来。那大汉登时把头脸胀得通红,一股杀气,从丹田里直吊到额角上来,更不发声,将练成的铁腿,向头陀尽力一腿。只听大叫一声啊哟,跌倒在地。众人急看,跌倒在地的,却是飞天龙郑铁腿,都猛吃大惊。看那头陀,兀自闭着眼睛,敲得那木鱼怪响。看那铁腿,面色都跌得豆渣一般的呆白,口里不住的哼声,一只腿直挺挺的伸着,挪动不得,大家都吓呆了。素臣看得明白,一则因有正务,二则恐干连人命,只得忍耐。却见众人把铁腿扛出。那行家拿出五百钱,一疋布来,赔着许多小心。又到西首,一般照旧打坐去了。
素臣闷闷而回。只听得一人在后叫道:“文相公慢走一步。”素臣回头一看,却是个妇人,依稀认得,问道:“大娘是谁?”那妇人嘻嘻的笑道:“文相公贵人,那里记得?奴家时刻不忘,去年蒙相公救出寺来,不想今日得见!奴家就是何氏,相公如今可记得起么?”素臣忽然道:“原来正是何大娘,你住在此地么?”何氏把手指着道:“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