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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灵曲-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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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放心不下你,我放心不下先皇。”她喜欢听实话,他乐于讲真话。

    “我没有鞭尸的癖好。”她一本正经地说着胡话,脸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

    她神色悲怆,说不出是伤痛,还是悔恨。

    她说:“若不是我一念执着,师父不会以身犯险,他也不会命落黄泉。”

    他只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

    她自顾自地说道:“我以为大仇得报,心里便会轻松,可是他真的死了,因为我死了,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没有人回应她。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正的快乐,不是羞辱他,讽刺他,而是与他在一起,静静地走过这宫中的每一个角落。”

    她想起不久前,她还扶着病重的知生皇,在园中散步。他那时分明已垂危,却仍是摆出一副骄傲的姿态,就连苍松翠柏在他身侧,都显得不够挺拔。

    事情才发生没几天,她却觉得久远,遥不可及。

    她看也未看长生,只接着说道:“即使他总是给母后找不痛快,我走在他身边,却还是觉得温暖。原来父亲对孩子的爱,与他和母亲的矛盾,完全是两码事,我却自作聪明地,混为一谈。”

    说话时。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庞滑落,她却未曾察觉。

    她见长生不搭腔,自言自语道:“小时候,母后不愿意搭理我,我其实很爱粘着他。再长大一些,我将母后对我的疏远,全部归结于对他的恨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习惯顶撞他,跟他对着干,专挑他不愿意听的话说,捡他讨厌的事情做。”

    长生点了点头——这么明显的事,任谁都看得出来。

    她想起有一年上元节,知生皇着人将她打扮得倾国倾城,请她为朝臣献舞一支。

    她满口答应,宴会当晚也老实到场,艳压群芳。

    然而轮到她献舞时,她偏说要先敬酒。

    知生皇依着她,命人端来酒樽,她说喝酒要用壶,否则没诚意。

    他准了,宫人又端上酒壶。

    她娉娉婷婷地踱到一位侧妃面前,说什么饮酒要讲究势均力敌,礼尚往来,她是小辈,先干为敬。

    说罢,端着酒坛,一饮而尽。

    那妃子面露难色,秋波送向知生皇,摆明了求援,楚楚可怜。

    他见状,只冷冷说了句:“还愣着干嘛?”

    那妃子无奈,只得眼泪酒水一起往肚子里咽,边咽边吐。

    她见状,嫣然一笑,又朝着其她妃嫔走去。

    当晚,在场妃嫔,无一幸免。

    安宁也特别给面子,到场几人,她就喝几壶酒,绝不食言。

    如此一来,好好一场上元国宴,被她搅得好不尴尬。

    满朝文武,无不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知生家闹笑话。

    然而,尴尬还不止于此。

    酒是终于敬完了,她却笑意盈盈地走到知生皇面前,阴阳怪气地说道:“父皇,孩儿不慎贪杯,有些头晕呵,这支舞啊,眼下只怕是跳不了了呢。”

    说话时,她的桃花目忽闪忽闪,那娇滴滴的模样,清明得很,哪有半分醉意。

    她一番闹腾,让他颜面尽失。

    众臣人心惶惶,她却好整以暇,就等着他当场暴怒,形象扫地。

    他定定地看着安宁,气得手一直在发抖,平复了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说了句:“晕了就过来坐好。”

    语气平静,无波无澜。

    那一晚,他被戏弄得有多难堪,朝臣妃嫔呆得就有多忐忑。

    事后,他对着安宁,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我即便伤害了你母后,你也不能因此伤害自己。”

    她呢,必然是妖妖道道地回着:“你这俗人,又怎会懂酒中乾坤?我天生爱喝酒,管得着么你?”

    说罢,定然还要扭着腰肢,窈窕而去。

    如今回想起来,她除了感慨自己当年不懂事,就是觉得辛酸。

    她低声叹道:“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无论我怎么夹枪带棒,言辞不逊,他都不会打我,他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对我说过。每每那时,他都只是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我,好似要看到我的心里去。我竟不曾理会,他该是有多伤心。”

    长生许是听不下去,终于开口道:“你现在这样子,他看了只会更伤心。”

    “可是他看不见了。”她不紧不慢地陈述着,残忍而真实。

    “他不曾怪过你,也不希望你这样怪自己。”

    “可是我放不下。他为人阴狠,登上皇位便翻脸不认人,将外祖父一族尽数斩杀,丝毫不顾念旧情。对待感情也不真心实意,将母后玩弄于鼓掌之中,害她心灰意冷,郁郁而终。他这种人,我应该恨不得抽筋扒皮才对,为什么还要为他伤心流泪”

    “这肮脏腐臭的牛贺,我不是一样得为了他们上阵杀敌嘛。”长生感叹道,“这成千上万的百姓,看上去与我并无瓜葛,我却得在战场上拼尽全力,马革裹尸,护得他们平安。”

    安宁从未见他这般说话,闻言一愣,旋即又破涕为笑道:“瞧你把自己说的,高尚得不得了了呢。你做这些,还不是为了自己。”

    “我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真的是为了自己,就该妻妾成群,儿孙绕膝,享尽齐人之福。”

    “为什么不呢?”

    “长某此身既在,定然不负家国。”他眼神坚定,此言一出,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沉浸在平日的嬉笑怒骂、插科打诨里,她几乎忘了,他是个将军,自有军人那一腔热血衷肠。

    她仔仔细细地抬头看着他,好像要从他那副老实敦厚、悲天悯人的神情里,看出些破绽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摇了摇头,含笑叹道:“想不到你这种人,竟有这般志向。”

    长生闻言,扑哧一笑。

第七十七章 命归黄泉() 
只听他说道:“我十三岁从军,二十三岁领兵,此前虽未身居要职,但每有恶战,便被推至最前线。打到如今,大仗小仗千场不止,我还未尝败绩。”

    他见安宁听得目瞪口呆,淡淡问道:“你以为我现在站在这里,靠的只是这些表面文章?”

    无论此前的风雅脱俗,还是现在的敦厚仁爱,他将这些,统称为表面文章。

    “你既然心知肚明,为何还要附庸他们?”

    “你不是我,你不懂。”

    他说得简单,言语里却是道不尽的沧桑。

    他是贱民之子,出身贫寒。照理说,他在这权贵文化根深蒂固的牛贺,应是一点出路都没有。

    众人只看到他如今显赫,却不知他比常人付出了多得多的努力。

    钻营也罢,势力也好,他的出身,决定了他要走一条比常人更为崎岖,更为艰辛的路。

    那些权贵们唾手可得的东西,他可能终其一生,也未必能触碰得到。

    他说:“这个国家,已经从根子开始烂了。要想改变它,必须先触得到它,若想触得到它,只能变得比它更肮脏。”

    想要变革,须得先有变革的资本。这资本,便是混入权贵圈子,一步一步朝上爬,直到站在可以触及变革的高位。

    长生与知生皇,一个是牛贺的贱民,一个是牛贺的君王;一个出自国家的最底层,一个站在国家的最高位。

    他们是社会的两极,眼下却处在同一个屋檐下。并不是君王开明,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他长生,走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路,机关算尽,聪明诡诈。

    安宁忍不住叹息。

    她终于明白,原来人活在世,各自有各自的艰辛,各自有各自的无奈,各自有各自的苦衷。

    那个曾经在她眼里的小人,那个恨不得死在名利圈的长生,竟然也是为了改变这个社会,才甘作小人中的小人。

    她不解道:“既然你深知这国家有多么丑陋,人心有多么险恶,为何还愿捐躯为国,守得一方安定?”

    “玉采那人,乖张桀骜,心狠手辣,言而无信,你为何还要思他念他,信他想他?”

    安宁哑然。

    她只知心里被人占去,却不知为何是那人。

    她恍惚间觉得,或许自己终其一生,于众生诸苦间修行,受尽亲缘寡薄之苦,情缘离散之痛,就是为了寻找这个答案。

    她想起了湘君,想起了那高高在上的神灵,想起了他那一副偏执高傲、视众生如蝼蚁般的样子,突然傻笑。

    连湘君都想不通的问题,看来,她若要弄清楚,想明白,还真的只有靠自己了。

    她曾以为,死亡便是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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