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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跃民和杜老汉坐在石川村外的山坡上,钟跃民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腰间扎着一根草绳,上面插着烟袋荷包,显得不伦不类,显然是在出洋相。
杜老汉的孙子憨娃在一旁扔石头轰羊,憨娃有七八岁,穿得衣衫褴褛,头发被剃成锅盖形。杜老汉的儿子栓栓前几年得了一种怪病,症状是能吃不能干,吃起饭来能顶两个棒小伙儿,却没劲儿干活,再后来干脆连路都走不动了,只能在炕头上吃饭。一个贫困地区的农民若是得了重病,其结局无疑是等死。栓栓在炕上躺了两年,最后连碗都端不动了,吃饭要靠人喂。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栓栓的媳妇终于过够了,她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失踪了。杜老汉带着孙子憨娃找遍了方圆几十里,也没找到栓栓媳妇的踪迹。有人告诉杜老汉,栓栓媳妇跟一个走村串巷的小木匠跑了。杜老汉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村里是来过一个小木匠,他的手艺不错,除了会打柜子、炕桌,还会在箱子上画画儿,画个喜鹊登梅什么的。那小子长得很壮实,又有张巧八哥嘴,再加上他长年走江湖见多识广,所以很讨女人喜欢,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有事没事都爱往他住的那口破窑里跑。至于小木匠和村里的婆姨们之间都发生过什么故事,没人说得清,反正他走后栓栓媳妇不见了。奇怪的是,栓栓媳妇失踪后不到3天,栓栓就咽了最后一口气,这个家转眼就只剩下祖孙俩了。
杜老汉年轻时因家贫娶不起媳妇,在他48岁时的一天晚上,一个外乡逃荒的女人饿昏在他窑洞前。这个三十多岁、来路不明的女人正撞在光棍儿杜老汉的枪口上,杜老汉自然是来者不拒,他把女人背进窑洞,喂了几口吃的,然后就势钻进了女人的被窝……至于栓栓到底是不是他的种,他闹不清,反正从他第一次和那女人睡觉到生下栓栓,只有8个月。杜老汉不大在乎这些,他认定这女人是老天爷看他可怜,给他送上门来的,他再挑三拣四就不像话了。这一辈子过得很快,杜老汉觉得像一场梦,先是打光棍儿熬到快50岁,这将近50年的时间几乎没给他留下什么记忆,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既没有欢乐,也想不起来有什么太痛苦的事,唯一能记起来的,还不是什么灾年饿肚子的事,反正从他记事起就没放开肚子吃过饱饭,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他只记得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是如何地渴望女人,年轻时炽热的情欲如同地层下的岩浆,汹涌澎湃地寻找着发泄口。他曾一夜夜地在炕上辗转反侧,有时突然从炕上蹿起来冲到井台上,将一桶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以此来熄灭心头燃烧的烈焰。那时他最喜欢的事就是赶集,其实集市上没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他只为看一看女人,这是他对生活唯一的要求。在集市上,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两眼死死地盯着女人看,有如饿狼盯着羊羔的眼神。
如今回过头来想一想,杜老汉觉得这辈子也没有白过,毕竟他有过女人,有过儿子,现在还有个孙子。虽然女人和儿子都早早地去了,但他却很知足了,村里有些和他同辈的老人,如今也七十多岁了,他们不是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吗?这辈子连女人都没沾过,真是白活了。
钟跃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陕北地区有很多打了一辈子光棍儿的老汉竟是民歌高手。杜老汉虽然不算真正的光棍儿,但他这一生几乎都是在性压抑中度过的,那个来路不明的婆姨只和杜老汉生活了一年多就病故了。如此算来,杜老汉这辈子除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基本上还算是个光棍儿。钟跃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这是人类的一种习性,你缺少什么就向往什么。物质生活的极端匮乏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撑,人类在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对自身的痛苦时,常常表现出一种无奈的求变通的情绪,这就是苦中作乐,借以稀释现实的苦难。对杜老汉这类老光棍儿来说,他们关心的问题是很直截了当的,他们要的是女人,或者是女人的肉体,是否美丽温柔并不重要。他们对生活没有多高的要求,能吃饱肚子,炕上再有个婆姨就已经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可是就这点儿希望他们也得不到,于是,酸曲儿就产生了。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陕北民歌简直是个富矿,流传在民间的歌词至少有数千首,其中大部分歌词都是表现男欢女爱的,在那种热辣辣、*裸的语言面前,中国上千年封建礼教的浸染竟荡然无存,这就是真正的酸曲儿。
杜老汉扯着嗓子唱起来:
沙梁梁招手沙湾湾来,
死黑门的裤带解不开,
车车推在路畔畔,
把朋友引在沙湾湾。
梁梁上柳梢湾湾上柴,
咱那达达碰见那达达来,
一把搂住细腰腰,
好像老山羊疼羔羔。
脚步抬高把气憋定,
怀揣上馍馍把狗哄定。
白脸脸雀长翅膀,
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白布衫衫怀敞开,
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来。
哎哟哟,我两个手手揣奶奶呀哎嗨哟,
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亲口口说下些疼人话。
杜老汉的两颗门牙早掉了,因此唱歌也有些漏风,但他唱得很动情,很投入,眼睛半合着,似乎已经看见那“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钟跃民忍俊不禁,开怀大笑:“杜爷爷,再唱一首,太有味儿了。”
杜老汉唱得兴起,又换了一首歌:
一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站在奴家门上,
娘问女孩什么响,
东北风刮得门闩闩响。
二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进了奴家绣房,
娘问女孩什么响,
人家的娃娃早上香。
三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上了奴家的炕,
娘问女孩什么响,
垛骨石狸猫撞米汤。
四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脱下奴家的衣裳,
娘问女孩什么响,
脚把把碰得尿盆子响
…………
钟跃民笑道:“这是首偷情的歌,太生动了,那女孩子蒙她娘,话来得真快,情郎哥更实际,只管办事,一声不吭,有什么娄子有女方顶着。杜爷爷,这信天游里咋这么多酸曲儿?”
杜老汉点起一袋烟嘟囔了一句:“心里苦哩,瞎唱。”
钟跃民问:“为什么心里苦?”
“日子过得没滋味,唱唱心里好过哩。”
钟跃民拉过正用石头轰羊的憨娃说:“憨娃,你放羊为了啥?”
憨娃连想都不想脱口说:“攒钱。”
“攒钱为啥?”
“长大娶媳妇。”
钟跃民笑道:“嘿,你小子才多大,就惦记娶媳妇了?我还没娶呢。憨娃,娶媳妇为了啥?”
“生娃。”
“生完娃呢?”
“再攒钱,给娃娶媳妇。”
“娃娶了媳妇再生娃,再攒钱,再生娃,对不对?”
憨娃点点头。
钟跃民长叹一声:“那他妈活个什么劲儿?攒钱,生娃,再攒钱给娃娶媳妇,再生娃,一世一世生生不已。杜爷爷,咱农民这辈子图个啥?”
杜老汉奇怪地看着他,仿佛钟跃民问出一句废话,他反问道:“有地种,有饱饭吃,有娃续香火,咱还要个啥?”
钟跃民也茫然了,是呀,还想要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作为农民,好像不再需要啥了,可是自己呢,他似乎不大喜欢这种日子。他又问道:“杜爷爷,您眼下最盼着啥?”
杜老汉茫然地看着钟跃民。
“我是说,如果您能选择的话,您最想要啥?”
杜老汉肯定地说:“吃白面馍。”
“就这些?”
“那么还要啥?”
钟跃民默默无语。
杜老汉从怀里掏出干粮:“憨娃,吃饭。”
钟跃民探过脑袋仔细看了看,见杜老汉捧着几个黑乎乎的野菜团子,祖孙俩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野菜团子。钟跃民的眼圈红了,他扭过头去,陕北农民啊,苦成这样,他的心灵深处有种被强烈震撼的感觉……
憨娃眨眼之间就吃完了野菜团子,他眼巴巴地望着爷爷:“爷爷,我没吃饱。”
杜老汉无奈地拍拍憨娃的脑袋说:“憨娃,爷爷也没吃饱,可咱就这些。”
钟跃民连忙拿出自己带的窝头说:“憨娃,你吃。”
杜老汉拼命用手挡着:“可不敢,你这全是好粮食,金贵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