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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了一根纸烟,望着她说,我不认为在生活真正陷入窘境的时候幽默感有什么用场。
“父亲说有用。”
她这样说是出自对她父亲的信仰,而不是有意和我拌嘴,我赶忙换了个话题。我点了点头,解释说,或许她父亲是从长远的观点看问题,而我是从短暂的观点(什么叫短暂的观点,我自己也不清楚)。
“查尔斯非常想念他,”沉默了一会儿,艾斯美又开口说。“他是一个顶顶可爱的人,他的相貌也极其漂亮。我不是说一个人的相貌有多大关系,但是他的确漂亮。他的眼睛能够一直看透你的内心;拿他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人说,他的眼神太有些灼灼逼人了。”
我点了点头。我告诉她我猜想她父亲使用的语汇一定非常丰富。
“啊,是的;一点也不错,”艾斯美说,“他爱研究旧档案——当然了,这是他的业余爱好。”
正说到这里,我感到有人惹人嫌地在我的上臂上敲了一下,几乎可以说打了一掌,这敲击来自查尔斯那一方向。我把头向他这边转过来。他现在用正常的姿势坐在椅子上,只不过把一条小腿压在屁股底下。“一堵墙向另一堵墙说什么?”他用刺耳的声音问道,“这是个谜语。”
我对着天花板沉思地转动眼珠,大声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一遍。过了一会我显出一副被难倒的样子瞧着他,告诉他我自认败北了。
“在拐角的地方碰头!”双关的妙语用最大的音量喊出来。
对这句话最为倾倒的还是查尔斯本人。他简直觉得这个谜语滑稽透顶。结果艾斯美不得不走过来在他背上猛击一掌,就像想止住别人打嗝一样。“好了,别笑了,”她说。她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他不论遇见谁都要把这个谜语说一遍,每次都像犯了病似地笑个没完没了。通常他一笑起来就出怪相。够了,别再笑了好不好?”
“这倒是我听见过的最有意思的谜语。”我说,一边望着查尔斯,这时他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了。因为我说了这样一句恭维话,他的身体在椅子上又缩短了半截,同时他又开始用桌布的一角把下半边脸蒙住,一直蒙到眼睛底下。他用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打量着我,那里面流露出兴奋的余晖和骄傲的闪光,因为他很以自己知道几个精彩的谜语感到得意。
“我可以不可以问一下,你在入伍以前做什么工作?”艾斯美问我。
我说我根本没有做过什么工作,我从大学毕业刚刚一年,但是我总喜欢把自己看作是写短篇的职业作家。
她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出版了吗?”她问。
这是一个别人经常问、而我却感到最恼火的一个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我从来不用具体数字回答。我给她解释,在美国,大多数编辑只不过是一群——
“我父亲文字写得很漂亮,”艾斯美打断了我的话。“我保存了他的一部分书信,将来给后代人看。”
我说这真是个好主意。我的目光恰好又落在她那块表盘硕大无朋、宛如计秒器的手表上。我问她这块表原来是不是她父亲的。
她面色严肃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是的,原来是父亲的,”她说。“这是他在我同查尔斯疏散以前不久给我的。”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把手从桌子上拿下来,接着说,“当然了,纯粹是个纪念品。”她把话头转到另外一个方向。“如果你将来能专门给我写一篇,那我就太高兴了。我是一个贪婪的读者。”
我告诉她我一定会给她写,如果我写得出来的话。我说我不是个多产的作家。
“并不需要多产才写得出来呀!你只要写一篇别太孩子气、别胡说八道的就行了。”她沉思了一会儿。“我喜欢看凄惨的故事。”
“喜欢什么故事?”我把身子向前倚了倚,问道。
我正要她详细地解释一下。突然觉得查尔斯在我胳臂上重重地掐了一下。我转过头去,因为叫他掐痛了不由得闪了一下身子。查尔斯正站在我旁边。“一堵墙对另外一堵墙说什么?”他问,态度相当亲昵。
“你问过人家了,”艾斯美说,“好了,老老实实待着吧。”
查尔斯却一点也不听姐姐那一套,他踩到我的一只脚上,又把那个关键问题重复了一遍。我发现他的领结已经歪了,就替他扶正,接着,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假装在猜测地回答:“在拐角处碰头,对不对?”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得了不得。查尔斯的嘴咧开了。我感到是我打了他一巴掌,叫他咧开嘴的。他从我的脚上下来,神色凛然地走回到原来的桌子,连头也没有回。
“他生气了,”艾斯美说,“他的脾气大极了,我母亲总是宠着他,把他宠坏了。我父亲是唯一不娇惯他的人。”
我继续看着查尔斯,这时他已坐在座位上,开始喝起茶来,可是他始终不往我这边看。
艾斯美站起身来。“il faut que je parte aussi(法语:我也该走了),”她叹了口气说,“你懂得法语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感到又有些怅然又有些困惑。艾斯美同我握了握手;像我猜测的那样,她的手是那种神经质的手,手掌湿漉漉的。我用英语对她说,她陪我说了这么多话,我感到多么高兴。
她点了点头。“我想你会高兴的,”她说,“以我的年纪说,我是很健谈的。”她又摸了摸头发,看它干了没有。“我的头发这么湿,真是太对不起了。我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
“一点也不难看。说实话,我看它已经恢复了不少弯弯了。”
她很快地又摸了摸。“你想最近你还会来这里吗?”她问,“我们每个星期六都来,练完合唱以后。”
我回答说,我非常希望能来,但是很不巧,我肯定不能再到这里来了。
“换言之,你不能泄露军事行动的机密,”艾斯美说,她没有立刻就离开我这张桌子的意思。不仅如此,她还把两只*搭起来,垂着眼皮,让足尖摆齐到一条线上。她的这个小动作做得很美;她穿着白色袜子,足踝和脚都生得很好看。她突然又抬起头来看着我。“你愿意不愿意让我给你写信?”她问我说,脸上泛起一层红晕。“我写的信可以说非常通顺,以我的年纪——”
“那太好了。”我拿出纸和笔来,把我的姓名、职称、编号同部队信箱号码写了下来。
“我会先给你写信,”她把纸接过来说,“这样免得叫你感到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她把我的通信地址放在衣服的一只口袋里。“再见。”说完了,她就走回到自己的那张桌子上。
我又叫了一壶茶,坐在那里看着这两个人,直到他们同那位操心的梅格莉小姐一起站起来准备离开。查尔斯带头走在前面,故意装作一瘸一拐的样子,好像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好几英寸似的。他仍然没有看我。梅格莉走在中间,最后是艾斯美。艾斯美向我挥了一下手,我也向她挥了挥手,从椅子上欠了欠身子。这是一个很使我情绪激动的奇异的时刻。
还不到一分钟,艾斯美又回到了茶室里,拽着查尔斯的袖子。“查尔斯愿意吻你一下向你告别。”她说。
我立刻把茶杯放下,对她说,那简直太好了,但是查尔斯肯定愿意吗?
“愿意,”她口气相当严厉地说。她放开查尔斯的袖子,在他背后使劲推了一把。查尔斯面色铁青地朝我走过来,用湿嘴唇在我右耳朵底下咂的一声亲了一下。做完了这件苦差事以后,他笔直地向大门跑去,准备做点别的不这么缠绵多情的事,但是我一把抓住了他外衣后背上的半根带子,紧紧拉住,问他说:“一堵墙对另一堵墙说什么来着?”
他的脸马上闪起了光亮。“在拐角处碰头!”他尖声喊叫出来,一溜烟似地跑出了屋子,也许又要笑得发神经了。
艾斯美站在那里又把*搭起来。“你答应给我写的那篇故事准保不会忘吗?”她问我说。“不一定是专门为我写的,你可以——”
我说我绝对不会忘记这件事。我告诉她我过去还没有为哪个人写过,但是看来时机已到,我该这样做一下了。
她点了点头。“写一篇非常凄楚、非常感人的。”她建议说。“你了解不了解人世的凄怆?”
我告诉她我不敢说完全了解,但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已经逐渐了解到这种形式、那种形式的凄楚了。我还说我将竭尽全力写得合乎她要求的规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