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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你的用心太险恶了,李严恨恨地想着。同为托孤之臣,彼此的境遇竟如此不同,一个高居庙堂手握举国之权,一个困守边荒忍受四边暗箭,李严有时很怀疑昭烈皇帝在白帝城托孤的用意。他给了诸葛亮实权,给了自己虚位儿,用一实一虚的权力假平衡来蒙蔽蜀汉朝堂暗流涌动的政治纷争。
他正在愤恨不平地胡想时,却看见儿子李丰急匆匆地跑上城楼,神情甚为焦灼,像是遇着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有事?”
李丰抹着汗,将手里捏得湿漉漉的一卷帛书递过去:“刚才逻卒在滩头抓住五个魏国细作,在他们身上搜出这个……”
李严疑疑惑惑地接住,拈着两个角展开了,方看了一行,双颊不禁抽搐起来,一部胡须也耸动着,一颗心不能遏制地狂跳起来,目光一趟又一趟地滑过那被汗浸染的帛书,每个字都像滚烫的石头,不安分地跳起来。他竭力按捺住那从胸口烧到咽喉的火辣滋味,用沉稳的语调说:“那些人,果真是魏国细作?”
李丰平息着情绪:“他们抵死不承认,可口音都不是巴蜀腔,又揣着这诋毁之文,我瞧八九不离十。”
“哦。”李严把帛书拢起来,“先看起来吧,事情非同小可,需得查问清楚。”
“要不要通报朝廷,若这事成真,便是敌国谮恶重臣。”李丰略显急切地说。
李严的眉峰微微一坍,像是按下某个阴暗心思:“这事暂不通报朝廷,你,”他看着儿子满脸认真的表情,有些话此时便说不得了,含糊地说,“先不要管了。”
“不管?”李丰一脸茫然。
李严把帛书揣进了袖子里,脸上摆出郑重的神色:“而今曹魏三路大军进攻我朝,正是国家危难之际,满朝上下皆同仇敌忾、齐心抗敌,不合在此时把这种肮脏事报上去。等过了这阵子,再审问清楚,不要急,知道么?”
李丰半信半疑,曹魏大军进攻蜀汉的事他是知道的,便在半月前,曹魏兵分三路,大司马曹真由褒斜道,征西将军张郃由子午谷,大将军司马懿溯汉水由西城,两路陆路,一路水陆,齐头并进挺近汉中,其来势汹汹震惊了蜀汉朝堂。丞相诸葛亮率兵驻守成固赤坂,遣将扼守各处关隘,实兵诸围,御敌于国门之外。
可抵御敌国侵犯是一码事,擒获敌国细作是另一码事,若说两件事有什么关联,也许这正是曹魏在三路大军之外的第四路军……心理之战,此时正该上报朝廷,以期激起蜀汉君臣的杀敌决心,为什么父亲要将这事压下去呢?
李丰想不明白了,他想从李严的嘴里掏出真相,李严却背过了身,仿佛江心中被烟雾遮蔽的江渚,永远看不到真容。
涛声如擂鼓,城关下涌动着亿万朵粉身碎骨的浪花,像纷繁的念头般没有穷尽。
演练八阵丞相再谋兴兵清查府库岑述惊悉亏空
蜀汉建兴八年。
雨还在下,仿佛苍天坍了倚柱,豆大的雨滴噼啪坠落,一阵阵如霹雳弦惊,天宇间陷入了一片昏黑中。
汉水暴涨而起,犹如沉酣的巨龙忽然惊醒,怒吼着奔涌向东。发狂的洪流冲垮了脆弱的堤岸,将一株株成年大树连根拔起,一排浪打下来,刚刚还盘桓的大树已被卷入下游的漩涡里。
几十艘战船被强行拖在岸边搁浅,却因洪峰太迅猛,生生摧毁了十来艘船。桅杆折断了腰,船身被横冲直撞的大木料撞出几个大窟窿,手腕粗的系船缆绳也冲断了,拥在岸边的魏国水兵想去拉回来,才挨着边儿,便被卷入洪水里,连挣扎也来不及,已沉入江心。
战争还没打,却遭到暴雨的伏击,有魏军士兵私下议论这场秋雨也许是蜀汉在施法作祟,都说蜀汉多巫蛊之术,对阵行兵打不赢,只好去靠天。
司马懿守在中军帐里,听见外边雨横风狂,握着的书也看不进去。那连绵一月的雨扫荡过伊、河、洛、汉诸水系,把整个关中笼罩在雨势的威力下,也一并下在心里。
汉水这一路魏军被洪水阻隔,褒斜道和子午道的两路魏军更狼狈。从曹真军中传来的战报称,魏军在褒斜道跋涉一个月才走了一半的路,前方的栈道多被雨水冲坏,泥石流时有发生,沿途险象环生,不得已一面修路一面整兵。后方的粮草转运不继,军中伙食从大斛变成小斛,兵士已有哗变之心。
魏军在路上竭蹶耽搁,却为蜀汉赢得了时间,汉中诸关隘已驻有重兵,诸葛亮亲镇赤坂。赤坂为子午道和汉水上溯汉中的交会处,诸葛亮兵次赤坂的目的很明确,便是在这两道汇合所在以逸待劳,屯兵等待魏军决战。
兵发之初是魏军处于优势,士气高昂,水陆并进。蜀汉却是被动挨打,现在的形势却变成我们等着你来打,你偏偏不来。
一个月,对于瞬息万变的战争形势来说,能让优势变成劣势,胜利者变成失败者。
司马懿把书丢开了,他对现在这进退维谷的局面感到极其窝囊,早知道如此狼狈,还不如不要出兵。
也许不止他如此想,朝中早有了反对之声,一月有余,寸土未辟,寸功未建,那帮靠嘴巴吃饭的文官们还能闲得住么,也不知有多少份深切之表飞上皇帝的案头。曹真这次真是栽大了,去年丢了武都、阴平,损兵折将,今年自告奋勇兴兵伐蜀,做出势要拿下汉中的咄咄气势,却被一场秋雨堵在路上,他这辅弼大臣的脸算是丢尽了,这烂污局面还真不好收拾。
一身戎装的司马师扑了进来,身上还在淌水,像从井里爬出来的一根青藤,他从甲衣里掏出一封信:“父亲,刚收到的洛阳急件。”
司马懿拆了急件详看,唇边泛出一丝笑,像水波般越抹越开。
“父亲,有什么大事?”司马师好奇道。
司马懿把急件一合,笑容从唇角已顺着一条皱纹爬到眼角:“传令下去,撤兵。”
“真要撤兵?”司马师睁大眼睛。
司马懿扬了扬手中的急件:“此为陛下诏令。”
司马师盯着那急件,像是看见皇帝那张隐忍中透出愤懑的脸:“父亲前日说陛下必会宣诏撤兵,竟不是虚言?”
“这场仗打又不能打,不撤兵而何?”司马懿冷淡地说,他轻轻掸掸诏令,“再不撤兵,我们讨不着便宜,还被人家耍了。诸葛亮趁着我们兵伐汉中,派魏延西出陇右,大破郭淮、费耀,斩首三千!”
司马师陡然一惊:“是么?”
“诏令明示,还能有假?”司马懿振振有词。
这场悄然的胜利就发生在魏国三路大军侵伐汉中之时,当东线魏军陷入秋雨的泥潭里,却不知魏延率军西进,打了陇右魏军一个措手不及。好端端的一场伐国战役足足变了味道,本来想在敌国的土地上纵横肆虐,却被敌国军队扇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司马师拍着巴掌一叹:“大司马这次可栽了,仗没打成,白白耗了一个多月时日,兵士受苦,粮草空损,出征前他可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
“何以在背后议人!”司马懿喝止道。
司马师不说话了,肚子里还在叨叨,他太年轻,二十出头本不是藏锋的年纪,若不是有一个阴鸷性格的父亲,早已去满世界大张旗鼓地显摆秘密。
司马懿忽地一叹:“可惜了……”
“可惜?”司马师发懵。
司马懿富有意味地一笑,却不肯表露心事,他迟迟地抚着诏令,缓缓地陷入了不为人知的沉思中。他其实在想一个人,他原来有机会和这个人正面交锋,可惜一场大雨阻断了,也不知下一次对决会在何年何月,只是,会有下一次么?
雨声大如洪钟,像荡在时间帷幕外的切切渴望,强烈、沉重而寂寞。
上天和魏军开了一个荒诞的玩笑,当三路魏军徐徐退回魏境,太阳出来了。霎时晴空万里,绚烂霓虹横跨天际,咆哮的洪水也安静起来,像疯狂玩耍后疲累的孩子,缓缓地滑向家园的怀抱。
推开紧闭多日的门扉,诸葛亮深深地呼吸着,雨后的清新空气沁人心脾,一扫胸中积郁。
“先生!”修远在后面喊道,给诸葛亮搭上一领披风,“天下凉了,小心伤风。”
诸葛亮朝他悠然一笑,也不打算继续窝在屋里避风。这段日子他实在是忙坏了,一面要处理朝政,一面要应对军情,像一架铜壶滴漏般昼夜不停地工作,每一刻都在思考,脑子里一日要过几十件事,睡不到两个时辰,吃不上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