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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发现修远不知何时跑来了,后面跟着杵着竹杖的龙佑那。
龙佑那怔怔地看着诸葛亮,又看向他的同胞,他在人群中发现他一直惦念的几张熟脸,他们惊魂未定的脸上写着安然无恙。他动了动嘴皮子,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中军帐里的烛光像刚绽的春花般吐露芬芳,嫩黄的花蕊轻捷地跳跃起来,轻轻地掠过一张疲倦至极的脸。
深重的倦怠从诸葛亮的心底呼啸而出,剥蚀着他的清醒。帐内的物件于是模糊起来,手边的文书、摇曳的烛光、白羽扇都像被水浸乱的野草,杨仪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口也怪异得可笑。
“孟获已被押在东营,因担心将士激愤闹出事来,由张翼将军亲自看守,丞相要不要见他?”
孟获没能逃脱二次被擒的厄运,他放了那把大火后,奔出去不到十里路,便被埋伏已久的蜀军一举擒获,照旧捆成粽子样,还在外边罩了麻袋,运生猪似的运回蜀军中军。
诸葛亮点着头:“要见。”他说着话,却以为声音在身体之外,飘忽忽地受不得控制。
“丞相,还要放了他么?”杨仪小心地说。诸葛亮沉默,目光却落在案上一隅。斑斑血迹梅花似的生出来,足以傲霜,却傲不过死亡,那是吕凯书写的《南中志》。吕凯,龚禄……皆是朝廷忠贞良干,本可委以重用,他日必能为朝廷栋梁。这些年蜀汉人才凋敝,得一贤才便若得无价之宝,每每听闻哪里有可用之才,诸葛亮便欣喜若狂。他已习惯了在心里数落:这个职位可用谁,那个官阶可用谁……可南征不到半年便损失了两个良才,为了南中的永世太平,为夷汉一家的梦想,代价真的太大了。
“丞相,龚将军的事该如何处置?”杨仪忐忑地问。诸葛亮沉沉地说:“龚禄罹祸,夷人亦受难,这笔账算得清么?”这话倒是真的,龚禄被蛮夷所杀,当时太乱,到底是谁砍的第一刀根本查不出。何况蛮夷的家园被烧成焦土,有近百人在大火中丧生,要说到冤屈,谁也不比谁更厚重。
“那……”杨仪有些不甘心,好脾气的龚禄白白送命,别说是他,三军将士都气恨难当,这口恶气是一定要算在孟获身上。可如今看这情形,诸葛亮多半又有宽纵孟获之意,他虽有不甘之意,却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诸葛亮一直沉默着,他兀自怅然思忖了许久,小声吩咐道:“押孟获来见。”
孟获第二次被押进了中军帐,两指粗的藤绳直在他身上绕了足足七八圈,除了脚能动,上半身活似僵硬的门板。押解他的士兵都极愤恨,撵他入帐时,还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直将他踹了一个踉跄,一跤摔趴在诸葛亮面前。
孟获是不肯服输的,纵算二次被擒,到底还要撑起蛮夷王的气度,身子虽然起不来,硬把脑袋拔了起来。恰恰一束烛光从眼角落下来,他在那光里瞧见一张苍白的脸,他迷糊了一刹那,不知是那人太过憔悴,还是光芒太亮,把血色都抹去了。
“松绑。”诸葛亮道。押解的士兵们不肯动手,你搓着手,我磨着脚,跟上来的张翼不得已,只好亲自动手,操刀割掉孟获身上的绳索。得了解脱的孟获一骨碌跳起来,又是揉胳膊,又是扭脖子。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他,忽地道:“服了么?”孟获没有看诸葛亮,他还在揉胳膊扭脖子,他是要面子的,二次被擒,于他是双重耻辱,他很想说出强硬的话,可总觉得心里别扭,偏不能利利索索地表达。毕竟,一个屡战屡败的失败者对一个胜利者大言不惭,总有点儿不要脸。
“蜻蛉这一把火是你放的么?”诸葛亮又问道。这次孟获没有回避诸葛亮的话,他还挺骄傲地说:“是!”烛光在诸葛亮的脸颊上跳跃,他的声音从昏黄的光幕后泌出来,有些滞涩的凝重:“为一己激愤置无辜百姓于不顾,使家园焚烧,故土焦硗,黎庶罹难,细民嗷嗷,尔以为如何?”
孟获愣了一下,立刻顶牛似的说道:“皆因你们汉人侵入南中,妄图占据南中沃土,盘剥南中百姓,我们不得已方才持戈抗争,若要论起来,汉人才是罪魁祸首!”
诸葛亮看了他一会儿,目光中沉凝的力量让孟获不自觉地打了一个激灵,他微微倾过身体,一字一顿道:“南中历来归属大汉,数百年之间朝廷在此设官分爵,牧民养卒,百姓欣然戴之,何来汉家妄据之说?此番王师南进,皆因南中不服王化,屡兴叛乱,以致边民受苦,疆土幅裂,边地有风尘之急,荒野有犬马之惊,故而我奉天子圣诏,挥义师敉平叛乱,以为兵燹销灭,重造升平。所过之处,晓以大义,南中百姓无不信服,唯尔顽固不悔,屡兴刀兵,屡毁太平之望!胁持无辜,为己作伥,考尔之戾举,可为寒心,尔纵不思一己之前途,毋得不为南中数万百姓思量乎?使兵戈接踵,元元披荆,试问谁才是肇难之首,谁又该担此难赦之罪?”
这一番斩钉截铁的质问让孟获说不出话了,一向敢作敢当的蛮夷王,素日里为所欲为,何止是放火,不乐意时杀人也是家常便饭,竟被一个手无寸铁的中年男人的区区几句话逼进了死角,孟获觉得自己一定中邪了。
诸葛亮缓了缓语气:“南中元元性命系于尔身,尔竟毫不动心么?”
孟获不说话。诸葛亮叹了口气:“尔可愿归顺?”孟获还是不说话。
诸葛亮没有再追问了,白羽扇抚在胸前,安静中,烛芯爆了一声。“诸葛丞相,”孟获吞了一口唾沫,“我们方才两次交锋,怎能较得高低?故而我以为,你若是当真想降服我,莫若让我出去重整军旅,你我再战,若是不肯,即刻杀了我,死在丞相手里,我绝无怨言!”他说到最后,底气也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竟越说越大声,眼神还带着挑衅,像是诸葛亮不放他,还是诸葛亮的错。诸葛亮心里重重地一叹,真是一头拉不转的犟牛!南征以来,战士死伤无算,疆土裂缺伤损,叛乱主谋屡战屡败,两次被擒,两次都不肯服膺,要降服这驴一样不肯转圜的蛮夷王,真比打一场歼灭战还艰难!其实,打败孟获很容易,杀掉孟获亦很容易,他只需要点个头,早就积压仇恨的蜀汉将士一定会给孟获一个血淋淋的结果,可他能么?如果血腥的屠戮能解决一切问题,那之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为了夷汉平等付出的牺牲便像一个可笑的讽刺,那么,龚禄和吕凯也许就真的白死了。
诸葛亮沉默了很久,烛火哔剥作响,火星子像乍灭的各种念头,在大帐内上下起伏,他慢慢举起白羽扇,修长的羽毛仿佛手指扣在书案上。
“我若放你走,并不欲与你再战,兵者凶器,不得已而为之,望你回去后,深思兵燹之害,真正为南中百姓谋得福祉。”诸葛亮语重心长地说,他看着那张不服输的脸,像被水打湿的面团,拧成了紧绷绷的一团。孟获的眼睛睁大了,诸葛亮当真要第二次放走他么?他其实对诸葛亮放走自己并不抱太大希望,就算诸葛亮此刻把他推出大帐一刀砍翻也是理所当然。可他又分明能感受到诸葛亮的诚意,他试图从交错的光影里看清诸葛亮的表情,却只看见仿佛更深露重的迷雾,那让他琢磨不透。这个汉人,真是很奇怪呢,仿佛雨中罩在哀牢山头的云雾,沉淀着世间所有深厚缠绵的情绪,却始终不曾放肆地宣泄出来。“放人。”诸葛亮这一声很轻,伴随着一声烛火爆花。
孟获第二次被放走了,这次不是诸葛亮在众目睽睽下将他送出辕门。蜀军将士恨透了他,若是当众放行,群情激愤之余难免会惹出事端,故而便由赵直在夜深人静时用一乘马送他出营。
临别时,赵直道:“望你早日归顺,总与朝廷作对,把夷人的性命白白牺牲,有意思么?”
孟获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他不看赵直一眼,也不看这座让他屡次受挫的军营,更不看那军营里彻夜明亮的中军帐。他猛地一拍马,卷起高扬的黄尘,迅速地掠过蜀军营寨。
一定要赢诸葛亮一次,这是他心里焦躁的呐喊,哪怕最终不能避免被朝廷招安的别扭结果,也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去伏下高傲的头颅。
坐骑载着孟获越过蜻蛉的葱茏山麓,虽是夜晚,山坳深处却漾出流动的红光。连绵的火烧红了半边天,几日前的那一场战争似乎已是隔世的一场梦,唯有残存的灰烬沉淀在黑暗的角落里,被夜风一吹,仿佛游魂般,呼地散去四野。蜀军正在帮蛮夷百姓搭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