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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不。”
沉沉的黑云直欲压下来一般压抑。但正式踏入天满宫后,却出现了奇异的景象:纵横着电光的黑云忽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晴朗无云的夜空;一轮弯月悬挂其上,院内积水空明,远近的建筑、花木都明澈清亮。参道两旁遍植梅树,其他苑内则是无数探出头的枫树。热烈的红枫不时夹杂几片灿烂的金叶,衬得大小建筑越发奢华。北野天满宫由藤原北家修建,耗费近十年才最终落成,每一处都尽善尽美、精美绝伦。
明月望了一眼弦月的位置,从茨木手中接过以津真天。白色的妖鸟目光凄凉,哀哀道:“名字……名字……”
“稍微再忍耐一下吧。”明月摸摸白鸟的头,旋即双手往上一托。以津真天扑腾两下翅膀,奋力飞向天空。它在主殿上方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口中再次哀啼出大家已经熟悉的那些话。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啊……要到什么时候……
伴随着它的鸣叫,院内突然狂风大作。树叶急促地猛摇,地面沙石尘埃纷纷扬起,逼得博雅不得不以袖掩面,紧紧眯缝着眼睛,努力想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本来清澈如水的月光变成一片浑浊,院中草木转眼凋零、枯萎。耳边惊雷声声响起,恍若声声怒吼和咆哮。
“藤原!藤原!可恨啊,可恨!!”
震耳欲聋的吼声来自四面八方!草木“唰啦啦”地瑟瑟发抖。风中有浓郁的血腥味,衬托得那声音中的怨恨越发可怖。博雅心中一惊,鬼使神差地抬起头,竟然看到低矮的黑云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扭曲而苍老的面容。电光在老者眼眶中蹿动,宛若扭动的毒蛇;每当他张嘴咆哮,就会呼出猛烈的风,吐出声势惊人的雷电。
而以津真天就在电闪雷鸣中盘旋:到什么时候啊……到什么时候……
“藤原啊,藤原!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
黑云聚集成的人脸猛一抬起,跳动着电光的眼睛直直看向大内的方向,那种怨恨的、咬牙切齿的情绪,几乎要将整个天地都塞满。
“那、那是……道真大人吗?”博雅呆在原地。
“正确地说,是道真大人死后的怨念形成的怨灵。”明月躲在茨木身后,心安理得地拿自家式神挡风沙,还不紧不慢地和博雅科普,“不管生前是怎样的人,一旦死后化为怨灵,心中就只剩下无尽的怨恨。”
说话间,晴明张开结界,将风沙阻隔在结界外,于是明月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但是道真大人的情况稍微有点不同。”她透过结界观察云中道真的怨灵,“道真大人怨恨的藤原时平无后去世,藤原北家落入忠平手中。参与其中的藤原清贯在当年的清凉殿里被劈死,还带累了一个平希世。听信谗言的醍醐天皇只受了惊吓,但也间接因道真而死。原本,在这些人去世之后,道真大人的怨念也该被消除了才对,但关键就在于,藤原北家修建了这座北野天满宫,并让道真大人的名字在人们口中流传。”
明月讲完了,但博雅更不解了。他向好友投以求助的目光,晴明笑着摇摇头。
“博雅,这也是‘咒’。”大阴阳师的语调同样甚为平稳淡然,“原本只是死后的怨念,却因为人们的传说而逐渐修复了灵魂。人们虔诚的‘相信’由供奉道真大人的天满宫汇集在一起;长此以往,道真大人应该真的能够成为天神吧。所以说,神也好鬼也好,本质上都是同样的东西嘛。”
但是眼前的道真大人,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成神的样子啊!博雅控诉的目光完全表达出了这个意思。
“这个么……”晴明沉吟着,“原本该是那样的才对。但看起来,道真大人苏醒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遗忘了自己的姓名。对‘神’而言,姓名既是力量的来源,也是对他们的束缚。没了这个束缚,道真大人的怨念就又被唤起了。”
“啊?”博雅很着急,“那晴明,你有办法吗?之前,你跟明月小姐不是都说不能再拖了吗?陛下他……”他及时想起这是天皇的秘密,立即咽下了后半句。不过看明月的笑脸,博雅觉得她已经知道,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哦,我么,我只有办法暂时封印道真大人的怨灵,但如果要解救道真大人……”晴明含笑看向明月,“有上贺茂神社的少神主在这里,我也很想要开一开眼界呢。”
“晴明大人,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对赞美从来是却之不恭的?”明月刚刚给茨木编好第二条小辫,正对狐疑回头的式神露出一个八颗牙的标准微笑,“博雅大人,稍安勿躁。时间还没到;距离月上中天,还要稍待片刻。”
博雅无奈地点头。
道真的脸一直朝向大内的方向,频频想要冲过去,却都被看不见的力量束缚着。他咆哮出一道又一道的惊雷,看得人心惊胆战。天地间都充满了雷霆声势,但以津真天的泣血哀嚎仍能穿过雷鸣而来。博雅也被那叫声里刻骨的悲伤感染了心情,一时悲上心头,无法释怀。他努力想去看清天空中盘旋的以津真天,又有些担心它会不会被雷电击中。“不知道为什么,”博雅喃喃道,“看着以津真天,我就越来越觉得难过了。”
“它原本就是那样的妖怪。”明月说,“如果说怨灵成于‘怨’,那么以津真天就诞生于‘悲哀’。人类死去过后,灵魂中浓重的悲哀有时会化为妖鸟,徘徊在死亡之地,不断呼唤‘要到什么时候’。那是亡者对生者的质问:灾难何时才能停止?自己的悲哀何时才能结束?它们的哀嚎会变成虚无的火焰,将天空染红。活着的人如果长时间和它们待在一起,情绪也会变得越来越抑郁。”
博雅揉了把脸,按了按耳朵,手却又松开来。
“那么,那只以津真天就是道真大人的‘悲哀’?”他闷闷地说,“唉,可是如果不去听的话,我心中也会十分愧疚……”
道真为了天皇尽忠职守一辈子,老了却被听信谗言的醍醐天皇驱逐出去,而醍醐天皇正是博雅的祖父。
晴明本来打算给博雅用一个隔音符,闻言动作一顿。他望着友人,感叹道:“博雅,你真是个好汉子。”
“我?我吗?”
晴明点点头。
“博雅大人真是好人。”明月也说,“但这一只以津真天所悲哀的,并非道真大人的死亡,而是一个即将成神的灵魂,却因为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而重新堕落成怨灵。它之所以找上我,就是因为我刚好住在道真大人的旧宅,又有能力帮助他吧。今晚是最后一天;子时过后,道真大人就能挣脱天满宫的束缚,飞向大内。等到他杀人过后,他就会彻底堕落,永远不可能成神了。嗯……那真是非常令人惋惜的事情。”
“连自己名字都能忘记的神祇有什么好惋惜的?”茨木反驳一句,又提醒道,“子时马上就到了,如果真想救他,差不多是时候了。”
“知道啦。晴明大人,麻烦您将结界打开吧。”
她摘下了腰间悬挂的铜铃,从茨木身后走出。四周亮起一道微光,转眼她已经走出了结界的范围;在妖风肆虐的庭院里,她的背影纤弱得就像一片竹叶,但奇怪的是,她的长发和衣衫都只在微微拂动。博雅突然发现,他之所以能将明月的背影看得一清二楚,是因为她本人身上笼了一层盈盈清辉。
叮铃——叮铃——
那只遇鬼才会响起的铜铃敲出清远悠长的声音,穿过风沙,穿过云层,甚至恍惚如同横亘古今四方。
叮铃——叮铃——
天上咆哮的道真,面容忽然一肃。
叮铃——
风也停了。
突然,道真那巨大的面孔整个转向了地面上的明月!他仿佛知道是那个蝼蚁在阻止他,愤怒地长啸一声。层层雷电在他眼里、嘴里闪烁;周围黑压压的云层翻涌着,如同他挥舞手臂时翻飞的衣袖。眼看他就要往下扑来的时候,白色的妖鸟忽然飞了过来。
——要到何时,到何时啊……您的名字……何时才能想起……
哀哀欲绝的呼唤声中,道真苍老的面容忽然泛起些许迷惘。
“博雅,”晴明小声说,“就是现在,用叶二吹一曲吧!”
博雅便取出翠绿欲滴的竹笛,横于唇边,稍作犹豫过后,十指按奏起来。宁静优美的笛声飘扬着,如一缕轻烟四散;纯净流畅的曲调徜徉在庭院中,令人想起春日樱、夏日雨、秋日红叶、冬日初雪。
“道真——菅原道真——”
在如此澄澈的笛声中,上贺茂神社的少神主抬起双臂,开始跳一支古老的祭神舞。在缓慢而庄重的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