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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靖王爷毕竟初到浙直,即便有兵权在手,也未必就那么容易能拿住他。而他在江南经营了这许多年,早已留好退路,再如何强的龙也始终难压地头蛇。
卢世全看着那几个假番子走远了,放下车帘,叫牛车缓缓往东走去,花了半天功夫,出了南京城,来到一处偏僻道观。
今上好黄老,宫中内侍们各个投其所好,都喜欢在道场谋个俗家道号,学两句《道德经》,以在御前博个赏识。
卢世全进了道观,在天尊像前进完香,便径直往深处走去。
这道观是他建来避祸用的,观中原本就没有几个人,那二三个道士道童也全是他的义子。他进了道观尽处的厢房,换了一身道袍,还特意黏上了假胡子,持一把浮尘走出来,才到三清殿前,却见有一个清瘦身影正在祖师尊像前叩拜。
那人二十余岁的年纪,着一袭青色道袍,乌发束得干净齐整,愈发显得身姿修长挺拔气度不凡,正是甄贤。
卢世全猛怔了一瞬,旋即一颗心彻底沉下来。
看来是他又小瞧了那位靖王殿下了。
那几个故意卖了破绽给他的假番子不过是诱饵,是打草的棍棒,而真正的猎鹰,想必是早已盯住了他这条自认游走机敏的蛇,这才一路跟到此处。
意外虽说意外,却也不算太过震惊。卢世全原本也没有指望这道观能永远避人耳目。靖王殿下既然有心找他,迟早也会找到这里来。他只没想到,竟然来的这么快。
他更未想到,来的竟会是甄贤。
对甄家的这位公子,卢世全其实也就匆匆打过一二次照面罢了。但只这两次,也足够印象深刻。
甄贤与其说是靖王嘉斐的谋臣,更像是靖王嘉斐的软肋。他曾经想抓住这软肋,终于是没有成,才落到今日田地。
听说甄大人自从苏州回京路上受了伤,身子便一直不大好,靖王殿下竟然肯放他亲自来此,也算是看得起自己了。
卢世全面上流露出一抹诡异嗤笑,便哑声开口:“甄大人是在胡虏之地呆得久了,已忘了‘见官大三级’的规矩了么?”
甄贤闻声才回过身来,看了一眼卢世全那身老道士的打扮,眼中似有感慨,“卢公公如此诚心问道,圣上若是知道了,想必会大加赞许罢。”
卢世全讪讪冷笑,“谢大人吉言,咱家若是当真还有福分再享圣上的恩德庇佑,也算是此生无憾。”
这话说得,好像靖王殿下才是要把他抓去杀了灭口似的。
甄贤不由失笑,便和声道:“靖王殿下并非凶恶弑杀之人,不做雇凶杀人之事,公公自然还是要还京面圣的。”
卢世全是能够指证陈世钦的人证,手中握着太多秘密,有了这个人证,未尝没有可能一举扳倒陈世钦。
只要卢世全肯开口。
倘若卢世全不愿开口……那么于局势而言,这个人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唯有一条死路可走。
从权盛一方到阶下之囚,不过一夕之变,当日围堵岩灵古刹,将二位殿下困于山中的大太监,与今日乔装遁逃的老者,竟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甄贤忽然有些唏嘘,忍不住慨然叹息,“圣上是英明君主,相信会给公公一个公断。”
可他自己都是个被一旨诏命灭了满门的人。
圣上究竟有多英明,他分明该是最清楚不过。
何必自欺欺人。
卢世全闻之一笑。
“前两番没能杀死你,是你的命大。”
他冷眼看着甄贤,眼神之中没有太多情绪,甚至没有温度。
他口中所指“前两番”,除了上一回被倭寇围攻之时外,大约便是指的萧蘅芜。
甄贤不由又一怔,不知该作何表情才好。
“甄贤与公公,远不相识,近日无仇——”
卢世全却忽然大笑起来。
“甄大人可真会说笑话。”
什么情义仇怨,不过是各为其主,既不在同一条船上,便是互为死敌。
可他如今不是输给了靖王嘉斐,更不是输给了眼前这个青年,而只是输给了圣上,输给了无法对抗的权力。
只不过是圣上以东南两省为剑与陈世钦交锋一回,到底还是让他从人人巴结的织造局大太监变成了会吃闭门羹的弃子。而陈世钦,之所以毫无顾忌大刀阔斧,也不过是因为看准了他这条壁虎的尾巴多半已到了不得不断的时候,就舍了他保全自己也没所谓。
圣上未见得就下定了决心要动司礼监的人。可他卢世全随时都可以不是司礼监的人。
只不过如此而已。
但即便如此,有些体面和姿态,也不可丢了。
卢世全缓缓抬手,理了理黏在下巴上的假胡须,抬起眼,定定看住甄贤,良久自哂。
“我们做宦官的,一旦被圣上舍弃,就连个人也不是了。陈世钦便是看透了这一点,才竭尽所能要造一个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的‘圣上’出来。古往今来,他陈世钦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无论成与不成,后世史书上,总有他一笔。而你们这些做外臣的,与我们内官,原本也没有什么差别。终不过是侍人的棋子,用尽了,就是藏弓烹狗。一时荣宠容易,一世荣宠极难。咱家也盼着甄大人沉冤昭雪位极人臣,反正荣华尽处,各有各的漫长凄凉候着。”
他说完便一摆浮尘,竟当真像个修道之人的模样,迈开大步,越过甄贤向前走去。
跟随甄贤而来的,全是靖王身边的卫军,见状上前将之按住。
卢世全仍是哂笑不止,眸中反而精光大盛。
那模样似癫似狂,似嘲弄世人,落在眼中,莫名叫甄贤心惊不已。
更多还是啼笑皆非。
卢公公一番将死“善言”,无外乎是叫他不要得意太早,切莫自以为得了靖王殿下的宠爱,就能一生顺遂恩荣永固。
这样的想法,大抵不止卢世全一人有。
甄贤并不太想去解释,他之所以追随殿下,所为的并非荣华富贵一己功名,而他与殿下之间,也并非如各种私心揣测中那般肮脏苟且。
因为没有意义。
他从未有一日,奢望过旁人能够懂得。
众人眼中所见是党争,谁人得势,谁人落败,只有权力输赢生死胜负,那就让他们如是认为也无所谓。
他并不畏惧在口耳相传之中被描绘成惑主弄权的模样。只要他还活着,还在殿下身边,如斯流言便不会消散沉寂。
他只是有些伤感。
他不过是殿下摆在手边的一株草,是羽翼下的燕子,尚且如此,未知殿下的心中,究竟是如何孤寂寒冷……
或许终此一生,思虑所向,能用之人,皆是不会懂的。就好像陆澜或张二,同样从不曾真正明白过殿下的苦心——也根本不会费劲想要明白,倒不如像三娘那样,什么也不多想就罢了。
但这便是常态。非知众生之恶而不弃者,不能守万民,如若做不到,就不配居于高位。
卢世全之所以会和他说这样的话,无非是嘲讽。
他当然不会为几句冷嘲热讽动摇,给人看了笑话。
可卢世全竟也与他说“沉冤昭雪”。
这四个字,重如千钧,连他自己也未敢深想。
他并不是为了洗冤复仇才回到殿下身边的,更不是在借殿下之力倒陈世钦的台。
他也不知道为何卢世全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甚至拿这四个字来讥讽他。自从回来,这些只言片语就像破碎的冰一般时不时就要冒出来在他心上刺一下,每每让他有种极为危险的预感。
他并非不想知道真相的。但他又害怕至极。
走出道观时,他忽然踉跄了一下。
胸口毫无挣扎的抽痛叫他眼前一黑,咳嗽时才捂住嘴血便顺着指缝涌出来。
身边的卫军见之惶恐,忙上前扶住他。
他咬牙忍了好久,才将那一口腥甜强咽下去,勉强站稳,低声吩咐一句:“不要告诉王爷……”
但那涌出来地血迹太过明显,但凡不是个瞎子也全看见了。
卫军们各个面露难色,都心知这种麻烦事其实是瞒不得的,一旦将来出了什么事,王爷雷霆一怒,他们这些知情不报的全逃不过。
但甄贤却十分坚持,直说:“决战在即了,不要让王爷多担忧分神。”又说待战事结束,他自会和王爷解释,不会叫大家为难的。
他这一向固执地脾气,卫军们早见识过了,也不能拧着来,更害怕激惹了他的伤势,便一个个都顺着他,信誓旦旦地立下保证,哄他先回去好生歇息。
然而“歇息”二字对甄贤而言,大约是真的奢侈。
靖王殿下出手迅捷,先拿下了卢世全,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