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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庭紫蔓生-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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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海上回来当天夜里,他大病了一场,云巍奕几乎整夜未眠,忙进忙出,天快亮的时分热度总算退了下去。他从不拿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云巍奕嘴上不说,实际上好几次从鬼门关边上拉了他一把,这恩情他都不知道要如何回报。
  眼下病还没好全,另一边就已经来信催他动身了,说是推算出来的日子就在这一两个月间。
  那鬼胎的头颅被他带了回来,盛装在金匣子里,贴好符咒,深埋进地底永不见天日,而李襄君的遗骸则是须得重新挑一个良辰吉日,好生安葬。
  随着李襄君棺木的开启,叶惟远身上背负的污名被洗刷掉一小部分,离他所追寻的真相似乎又近了一点。但真相是什么,他觉得自己并不是真的那么在意,他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当年问过的问题早就有了答案。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只是他那时想不明白,总想着自己已经是要死的人,能将这悲哀苦涩的命运一并担下,却希望那少年能挣脱这绝望的轮回。后来他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其实是连在一起的,但那时他已经把叶惟远推开太远,再不好去打扰他接下来的日子。
  有时他会想,就这样恨他也好。
  如果恨他,那么他死的时候,叶惟远就会少难过一点。
  他最见不得那个人难过,却在最初的时候一次次地要他难过。
  于是就这样子好了。
  “叶高岑,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你到底说了什么,让他那样奋不顾身地把自己的命放在了一个轻如草芥的位置。
  ·
  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白昼短如须臾,稍一眨眼就从指缝间溜走了。
  赤红的日轮斜挂在半山腰,将湖水点燃,于镜像的倒影里无声燃烧。
  叶怀瑾行走在逼仄的回廊里,阴影像蠢蠢欲动的鬼,紧紧贴着他的脚后跟,使得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丝焦急。他刚从城中回来,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这么急,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马不停蹄来见叶风城。
  这种感觉他只有过两次——一次是叶江临约他饮酒,一次是叶高岑与他写信。
  再后来便是叶江临病逝,叶高岑被杀。
  门外的尹静抱着刀,见来人是他眼皮子都不抬,侧了侧身子让给他一条路。
  他撩开帘幕,里头笔落在纸上的响动终止了一霎。叶风城坐在桌边,像是在仔细写些什么,连他来了都不抬头。从他站的地方只能见到叶风城清瘦的背影和那洒金笺的一角。
  原来他那样瘦了,像是被那缠身多年的沉疴掏空了身体,只靠挺得笔直的背脊硬撑,要人察觉不到内里的虚颓。
  好在叶风城没叫他等上太久。一封信写完,叶风城搁下笔,等待墨迹晾干。不知那墨里掺了些什么香料,香得令人都有些飘飘然,不知道身处何方,连叶怀瑾这种人都险些着了道,狠狠掐了大腿一把才算清醒过来。
  “你找我?”
  他没有和叶风城废话,单刀直入。
  “什么事这么急?”
  “叶怀瑾,我今夜就要动身,这陨日城就交付于你了。”
  叶风城将那封信对折,丢入一旁燃着的炭盆里。
  火红兽炭上探出的火舌很快舔上信笺,将其燃成一片轻飘飘的灰烬。
  叶怀瑾只觉得脑子炸开,“你说什么?!”
  他生怕自己听岔或是理解错了,努力咀嚼回味叶风城的那句话。
  但无论哪一种,意思都该是——
  “从明日起,你就说陨日城的城主了。”
  “……那你呢?”
  在心底最幽暗的角落,他不是没想过城主的位置会落在谁的身上。
  毕竟叶风城没有婚配也无子嗣,而同为叶家直系的叶惟远,纵使他杀李襄君有理由,可他终归入了魔,逃亡的一路上又杀了无数正道人士,当中不乏有头有脸之人,叶家断然不可能再认回他,要他做城主。
  但是他再怎么也没有想过,这一刻居然来得这样快。
  “你要去哪?”
  叶风城只盯着炭盆里那灰白的余烬,不作声。
  静默得太久了,久到叶怀瑾都认定叶风城不会回答了。
  “你得告诉我,”他嗓子干哑得厉害,“骗下我也行。”
  他从来都搞不懂叶风城的想法。毕竟前面发生的许多事都印证了他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物。而这个世界上,有时真假虚实并不算多么重要,只要叶风城给他个理由便足够。
  “我吗?假话是魔星将要出世,我得代表叶家为这天下尽一份力。”
  魔星现世征兆出现的短短一月间,天下风起云涌,由江淮的卿水宗牵头,各大门派集结起来,决心去魔域讨伐那未出世的魔星。他们广发英雄帖,自然也送到了陨日城。出乎绝大多数人意料的是,叶风城没有让叶家的其他人参与,而是决定自己亲自前往。
  至于叶高岑为什么而死?叶惟远为什么出逃?
  叶风城知道,若是要知道答案,他必须亲自去到那个地方,再见叶惟远一面。
  “……那真话呢?”
  “真话是,我不能放任他在那个地方,得带他回来。”
  “谁?”
  外边血色的残阳就如一抹无论如何都不肯干涸的血迹。
  “你不是猜到了吗?是叶惟远。”
  “你至于这样做吗!?”
  在叶怀瑾的记忆里,叶风城从来都没有对这个异母的弟弟表示出任何特殊的偏爱。
  事实上,他对许多事物都是如此:喜怒不惊,吝惜给予哪怕一点回应。知道叶风城是如何长大的,他不得不承认,他应该是早已养成了这样冷漠而寡情的性子。
  “叶怀瑾,你知道吗,我没有哪一天把他当过兄弟。”
  他一个人在这庭院里长大,又被大夫勒令静养,年复一年的,就算早几年心头还有一点热血,也早就冷透了。既然本就是亲缘寡淡之人,已是颀长少年的叶惟远骤然出现,只有一半的血和他是一样的,中间又隔了十多年的空白,他为什么要对这突然闯入的少年生出血缘亲情?
  对他来说,最初的日子里,叶惟远的存在和庭院里的随便一样死物差不了多少。
  “那你为什么要……”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风城的身体他是知道的,不谈剿灭魔星,是一路上的舟车劳顿就能要了半条命。
  “明明你自己都说,你不把他当……”
  为什么对叶惟远这样执着,竟然不惜一切地也要把他带回正道。
  叶风城转过头,他看到那神情,心头一阵恍惚,一时里,都不知道要不要听他的回答。
  “可我一直都看着他,眼里再也没有其他人。”这般惊世骇俗的话语由叶风城说出来,居然让人产生这其实不算什么的错觉,“我都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起的了,等我回过神来,就已经是这样了。你明白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吗?”
  “你……他……你们这样……”
  他想说,叶惟远是他血缘上的兄弟,他这样做如若叶江临泉下有知,要如何自处?
  “你当我不知道吗?”
  堪破了他未出口的话语,叶风城转过头看他。
  过去叶风城很少笑,即使笑也是冷冷的,或是残酷的。
  就像常年冰封的湖水,日子久了,底下是死水还是活水,还有谁会在意?
  但此刻,那些悲哀又苦涩的东西全部消融了,温情得都不再像他,他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年轻人,诉说着自己对心上人的思慕与喜爱。
  行走在这世间的数十载里,他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也就换来如此微薄的日子。
  人都是贪心的,他也不例外。试问谁人不愿与自己所爱的人长相厮守?但就是因为这一半相同的血缘,他不得不将自己这有违伦常的感情束之高阁。
  他的心里有一头永远都不知餍足的怪物。怪物存在一日,他就无法扮演一个好兄长的角色一日。更何况,留给他的时间是那样短,短到根本不可能去奢望那永不到来的明日。
  如果叶惟远只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想过寻常人的日子,那他即使再怎么不舍,也会放他离开。纵使他们的命数有一刻交集,他都不能够的。
  他爱那个年轻人,他不能用自己自私的欲望去毁灭他的余生。
  不能够的。
  可魔域终究不是个好去处。
  “不会变了吗?”
  叶怀瑾一时间产生了某种错觉:如果叶风城没有病重,就像寻常人家的孩子那样长大,他就该是这样的一个人。
  是那病给他永远地戴上了枷锁,锁住了他的爱与恨。
  只有到死才是解脱。
  但这样荒谬的事情,他怎么会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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