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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自上而下,高高地俯视着陆羡之道:“你如今已是我的阶下之囚,我若想让你难受,能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用得着扯出这样一番弥天大谎?”
陆羡之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的沉默,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这句话的确有些道理。
可陆羡之还是死死地瞪着陆延之,仿佛随时都能跳起来咬他一口。
陆延之接着道:“我给红莲教送武器物资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若只送了一次,你还可以说是我背着陆家干下这等大事,若是年年如此,你难道还能说他们是不知情?是被我蒙蔽了?”
他说的每句话仿佛都极有说服力,说得陆羡之的面色越发惨白。
他心中那股正义的冲动又慢慢地退了下去,怀疑的念头像潮水一样越涨越高,简直要把他所剩无几的理智给淹没了。
可他还在挣扎,还想着沉溺于父亲的高大形象,沉溺于家族的完美声名之中,不用去面对那血淋淋的真相和谎言。
陆延之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
所以为了打破陆羡之的最后一点幻想,他特意出了房门,取了一些陆家家长和北汗人的通信回来。
这些信件于平常人看来,不过是一张无字的废纸,但在火堆上烤过之后,信上便会显露出用特殊药水写就的字划和印章来。
唯有看到这些陆师玄亲手写就的信件,看到上面盖着的陆家家印,陆羡之才有可能醒悟过来。
事情的确如他所料,陆羡之看到这些信件之后,整个人都跟虚脱了一般。
他像是被人一寸一寸地打断了身上的骨头,再一刀一刀把手上的筋和脚上的肌肉都抽出来,于是永远失去了挺直身板的力气,恍如一堆烂泥般瘫在了地上。
陆延之缓缓道:“你现在还觉得我是故意编出这些话来哄你?”
陆羡之目光无神,嘴唇颤抖道:“为什么?”
陆延之因为这没头没尾的话而皱了皱秀气的眉。
“什么为什么?”
陆羡之开了口,仿佛一道游荡在世间的幽魂那样问道。
“他们和谁做生意都行,为何一定要和北汗人来往?”
陆延之微微一笑道:“看来你的确是脱离陆家太久了,久到连陆家背后靠着的是谁都不知道了。”
陆羡之转过脸道:“你莫要告诉我,陆家这些年一直靠着的都是北汗人?”
陆延之苦笑道:“不,陆家靠着的是宁王。”陆羡之敛眉道:“宁王?当今皇帝的叔叔,宁王殿下?”
陆延之道:“他现在是皇帝的叔叔,但只怕很快就不是了。”
陆羡之奇异道:“什么意思?”
陆延之淡淡道:“宁王一向觊觎皇位,又是太皇太后最为宠爱的藩王。若不是新帝得了文武大臣的支持,只怕帝位还轮不到这位小皇帝来坐。陆家就是有了宁王作为靠山,才在长流一直屹立不倒。”
陆羡之道:“那又与北汗人有何关系?”
陆延之唇角一扬,蔓起一分嘲讽的弧度道:“你还真是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和你那小白脸兄弟和小黑脸兄弟混在一块儿。”
陆羡之愤愤道:“你骂我可以,骂我兄弟就不行!”
即便到了这等绝境,他仍是不能让对方侮辱自己的两位兄弟。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你的那两个兄弟?你眼里就只有江湖义气,从无家族情义么?”
陆延之冲着陆羡之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如今新帝主张削藩,似燕王赵王这等与宁王亲近的藩王,都已被人寻了把柄,拿掉了藩王的帽子。你以为宁王头顶上这帽子还能戴得稳多久?他若是倒了,陆家怎么可能不受牵连?”
这些政治风暴的确不是陆羡之平日里关注的话题,因为他一心只扑在了行侠仗义里,只扑在了自己的两位朋友上。
他皱了皱眉,疑惑道:“难道与北汗人来往,就能不受牵连?”
难道北汗人能给陆家什么特殊的庇护不成?
“牵连自然是免不了的,既然已经预料到了祸事,就该早做打算,未雨绸缪。”
陆延之哀哀凉凉地叹了口气,尽力用一种平心静气的语气为自己的罪行做着辩解。
“陆家不是缺北汗人这份子钱,也不是存了心地想卖国求荣,只是希望在抄家灭族的大祸来临之前,咱们能有一条退路,可以举族迁到北汗去,受北汗大王的庇护。”
“抄家灭族?”
陆羡之仿佛觉得这四个字由陆延之说出来,显得格外得荒谬和滑稽。
“你们现在做的,不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陆延之只冷冷道:“我已经和你说过,这不过是给陆家的子弟留一条退路。”
陆羡之双目通红道:“你说这是寻退路,我却说这是自寻死路!”
陆延之冷笑道:“你是又打算搬出那桩忠孝仁义的道理给我听?”
“若是比讲道理,辩利弊,我是万万都比不上你,可有些话我不得不对你说明。”
陆羡之忽然仰起脸看向陆延之,沉声正气地说着心里的想法。
“陆家即便与宁王来往过密,也未必一定会受牵连。只要低调几年,撤掉一些生意,散一些家财,小皇帝也未必盯得上我们。”
陆延之听了这话,忽的哈哈大笑了几声。
笑得肚子都要弯了,笑得青筋都爆了出来,笑得陆羡之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羞辱似的,面色青紫交加道:“你笑什么?”
陆延之忽的收了笑,面上像挂了冰一样冷下来了。
“我笑你还是这般天真无知,笑你尽把聪明劲用在了学武上,对江湖之外的事竟是一概不知!”
“陆家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早就成了一些人的眼中钉,你想要我们散尽家财,想要我们收敛锋芒,你倒是问问人家答不答应!”
“咱们家退上一步,他们就会欺上十步百步,咱们家散一份财,他们就恨不得吞上我们十份财,咱们家若低调个几年,他们就要群起而攻之了!”
陆延之越说越快,说得字字如冰雹,句句如天雷,硬是把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说得震荡起来,就连那房梁投射下的阴影也在他脸上颤抖,仿佛被他话里的煞气给骇到了似的。
陆羡之木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对方的每一段话都像是打在他心头上的一记重锤。
这个人仿佛有一火炮般的嘴,能把他心里藏着的那些侥幸心思都给揪出来,然后打得灰飞烟灭,打得一点渣滓都不剩。
可他还是挣了挣身子,惨白着脸道:“我要去问问爹爹,我不能就这么相信你的一面之词……”
笔迹可以是模仿的,印章也可以是伪造的,人也是能被收买的,就算陆延之能说出千种万种的利益,他也不能完全破灭这希望,给自己的父亲戴上这么大的一份罪名。
陆延之却道:“你以为你还出得去么?”
陆羡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陆延之,把他身后的房门、桌椅、摆设,一点点地看在眼里。
陆延之只道:“你若是见了大伯父,来场父子不和,亲族相残的好戏,那我倒是乐意去看。可万一你被他想法子说服了,成了他的左膀右臂,那我这么多年来的心血不都白费了?”
陆羡之立刻醒悟过来道:“你是想杀了我?”
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是死在亲堂兄手里的。
陆延之却摇了摇头道:“你毕竟是我的堂弟,是我曾经最亲的家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要了你的命。”
陆羡之道:“你不杀我,又不放我,究竟是想对我怎样?”
他的心骤然缩紧,不祥的预感随即升起,牢牢地攒住了他摇摆不定的灵魂。
陆延之微微一笑,像是和他在家里相处一样,亲切而又和善说道:
“自然是把你住在一个只有我才能看得到的地方,好吃好喝地供着你,把你养得肥肥胖胖,再也不用和你那些朋友一起风餐露宿。”
陆羡之眉头一颤,目瞪口呆道:“你难道想把我一辈子都囚禁在一个地方?”
陆延之笑道:“有何不可?”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简直是再理所当然也没有了。
陆羡之嘴唇颤抖道:“你,你不能这么做……”
陆延之摊了摊手道:“我当然可以这么做,若是大伯父问起来,我只说你知道了真相,所以负气出走了,我想他也不至于满天下地去找你。”
陆羡之的面色几乎已难看到了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