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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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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我说我一文不费,雒大人相信吗?”
  “你……”
  看出雒易心内疑窦丛丛,沈遇竹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这鹤鸣丘地势崎岖,密林幽深,是出绛一条避人耳目的捷径,许多行商游贾为了逃避入城赋税,冒险从这儿赶路。此处长期荒废,直到一年多前,郑氏开垦至此,在一位慧眼独具的商人的建言之下,将这里改造了一处劫财越货的绝佳之所——雒大人,你很惊讶么?你一定好奇过,近年来郑氏是从何处积攒了那么多金银财宝;但你却未必想得到,那个庸庸懦懦的郑大人,私底下正做着这监守自盗、劫掠过往富商的勾当?”
  雒易暗自心惊,盯着他慢慢道:“所以,你哄骗郑氏今日将有一支平民商队经过,再把我引到这偏僻之所来——借郑氏的刀对我下手?”
  沈遇竹称赞道:“论起作奸犯科,雒大人真是一点就通。”
  雒易阴沉沉道:“你真以为自己能称心如意了?我赌郑宿一旦罢朝回来,发现自己成了你借刀杀人的工具时,定然气急败坏——”
  沈遇竹笑道:“那我也赌一赌,当郑宿罢朝回来,一定已听说雒大人屠灭桓庄一族的丰功伟绩了罢?届时他对雒大人城府深沉、睚眦必报的个性,一定会有极深刻的体悟。那时,你觉得郑宿是否敢冒险——放了你?”
  “……”雒易咬牙道:“看来,所谓的‘富子’,至始至终也没有参与其中,那只不过是你故弄的玄虚了?”
  沈遇竹温言笑道:“富子远在越地,是生是死,我委实不知——但他的生死,本也不重要,不是吗?”
  雒易颔首道:“不错,只要能让我误以为他会对我构成威胁,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雒大人,若有余裕让你细细思谋,你必不至于出此昏招。但是你率军伏击代国不成,又匆促与宿敌桓果决战。为稳定朝中局势,又日驰千里赶回绛都——你几日未合过眼了?三日?五日?弓弦绷得太紧太久会骤然崩断,为猎手包围整夜的麋鹿会慌不择路自投进罗网之中。你兵困马乏,而我以逸待劳,焉有不胜之理?”
  沈遇竹垂着眼睫,一手挽起袖口,为几案上的鼎鑊添炭扇风,一面漫不经心娓娓道来。他脸上并无志得意满之色,清闲得仿佛是与久别的故人谈起家乡一枝着了红信的寒梅。
  这份安详让雒易尤为忿忿,冷笑道:“只怪我机关算尽、自投罗网。若是我未曾费心去解你的‘医书’——”
  沈遇竹轻叹道:“雒大人,你还没想明白吗?其实留不留下那本‘医书’,于结果都是一样的。你看破了我的密文,今日败;看不破我的密文,明日败——‘胜兵先胜,而后求战’,你或静或动,四面八方,都是天罗地网。”
  雒易哑声良久,才涩然道:“你……是何时谋划了这些?”
  沈遇竹的手顿了一顿,垂目望向案前被缚的仇雠:“你知道过去这些时日,我有多少次,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你性命吗?——可是,那又有什么趣味?”他仰面望着屋椽,自言自语般道:“这些年拜你所赐,我……遗落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更觉得所谓复仇雪耻,实在是无可无不可之事。也许我觉得,让诡计多端的人中诡计,让能征善战的人吃败仗,会有趣些吧?但是当真到了这一天,这感觉……也不过尔尔罢了。”
  药酒汩汩沸腾,炭火“毕剥”一声爆裂。沈遇竹回过神来,注目着案上的鼎镬,将鼎盖揭开,一股凛冽的腥气直冲出来,绕梁不散。鼎内不知是何物熬制而成的药汤,恶臭扑鼻,墨绿荧荧,仿佛腐尸上丛生的菌类,袅袅腾起一缕缕诡异的雾,蛰得雒易的双目不由阵阵发疼。
  沈遇竹似是丝毫不觉腥臭,将它们分别斟了出来,淡漠地笑了笑:“我一向也不明白复仇有什么意趣可言——但终究未能免俗,聊复尔耳。雒大人,请罢。”
  雒易垂目凝望那可怖的药汤。三年前,雒易用卑劣的手段药倒了沈遇竹,开启了沈遇竹漫长的羞辱和折磨。如今沈遇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一份药汤之内所藏何物,他自可想象。所不同的是,沈遇竹对他并无任何索求,亦无需对他有垂怜的余地。此药一饮,他收受沈遇竹所经历的一切苦厄耻辱,或将更甚——收受那毫无转圜的死亡。
  雒易纹丝不动,道:“假若我喝下这碗药,你是否想好了,要如何报复我?”
  沈遇竹果真露出了困扰的神情,抚颌细思道:“嗯……剥光你的衣衫,让你牵着羊在绛都的大道上游街?请你圬墙、掏粪、饲牛养羊?把你卖给生啖人肉的犬戎,做个草芥不如的奴隶?”
  雒易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能想出什么新奇招数!”他阴鸷地逼视着他的眼睛,冷冷讥嘲道:“你对我的恨意,便只止于此步?”
  这死不悔改的桀骜并没有激怒沈遇竹。他宽容地望着他:“恨你?雒易,你怎会这样以为?”
  他伸出手,轻缓地拂开雒易颊边散落的鬈发,指尖温柔踱过他的耳廓、喉结、脖颈——雒易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由着他欺近身前,放柔声线娓娓而道:“雒大人,我很喜欢你。你像狐狸一样聪明,像狼一样悍勇,像毒蛇一样冷酷善忍耐。像你这样的人,天然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择手段地朝着欲望直扑过去——唉,我若是有你一半的执着,那该有多好?”
  他握住他的脖颈,慢慢加重手中力道,感受着雒易的呼吸蓦然急促,苍白的脖颈上青筋狞然,因窒息而抑制不住地挣扎起来——沈遇竹却浑然未觉一般,慢条斯理地自语道:“可是你不应该这样羞辱我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所以我必须甩开你、除掉你,就像捻死一只恼人的蝇子,就像剜去一块溃烂的恶疮,就像踢开一件挡道的垃圾——你却以为我恨你?”
  他贴近他耳畔,温热嘴唇几乎要吻上那冰凉的耳廓:“——你也配?”
  雒易剧烈挣动着脖颈四肢,企图夺回自己的呼吸,却因铁枷负身而压根无济于事。在即将昏厥过去的前一刻,沈遇竹才终于松开了手,看着他颓然匍匐于地,剧烈地喘息起来。
  雒易挣扎着抬起脸,死死盯住身前袖手而立的沈遇竹。屋宇之外,此刻该是草长莺飞、纷繁绮丽到狂乱的仲春,但是沈遇竹漆黑疏漠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欢欣与鼓舞。这不是乔装而出的镇定。雒易终于看出了他的冷静漠然之下,那一点暮气沉沉的倦意。他这才知道,沈遇竹遗落的“东西”是什么——和这无尽的漠然比起来,屈辱和苦痛反而是多么珍贵的财富!这三年来,唯此这一败涂地的今日,雒易的心内,才终于享受到了一点胜者的喜悦。
  年轻的贵族强撑疲弱,慢慢坐起身来,无视满面满发的尘埃泥屑,以及脖颈手腕上一圈紫红的淤痕,那仪态甚至可称得上是端庄娴雅。沈遇竹看他的拇指在碗沿上拂开一截药渣,苍白的指节上血痂斑驳,是兵刃留下的擦伤,心内蓦然一动,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冷不防开口唤道:“雒易。”
  雒易撩起眼皮望着他,听沈遇竹一字一句问道:
  “你为什么,那般恨我?”
  雒易顿了顿,忽然笑了。这是沈遇竹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笑。长眉一轩,青蓝的眸子里烟褰雨霁,带着少年人的意气和傲慢,还有一点奇异的、不可言说的哀悯: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慢慢道,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酒一落腹,意料之中的穿肠剧痛并没有传来。然而很快,一股无法形容的浓烈气息直冲喉鼻。雒易闻到了姜桂的辛辣、羊肠的膻腥、蝉蜕的苦涩以及这药酒中每一味细微之至的滋味,像是有十个腐败胀气的猪尿脬同时在脏腑间炸裂,雒易头晕目眩,转向别侧,猛地呛呕了出来!
  沈遇竹颇为嗔怪眨眨眼:“真有这么难喝吗?”
  雒易干呕不迭,好容易才缓过劲来,拭去嘴边余渍,抬头狠狠横了他一眼:“你、你有这份厨艺——还用得着下毒?!”
  沈遇竹莞尔一笑:“谁说这是毒药了?”
  他伸手端起鼎镬,就着剩下的小半鼎药汤,也自饮尽。
  那鼎镬原被炭火烧得通红,现在余温犹在,把他的手掌炙烫得泛出紫红,沈遇竹却自浑然不觉。就在那一霎那,雒易忽然觉得身上骤然一重,像是有三十个身怀六甲的孕妇猛地坐上了他的肩颈。他蓦地双手撑地,这才没有被砸得个鼻青脸肿,可是无论如何使力,却是再也抬不起身来。
  他心内惊骇无状,往后一望,却是空空如也;抬起眼来,只看到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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