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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按着眉心,努力使意欲游离的意识暂时稳固。他知道自己必须抓住一个核心,或是一个片段。哪怕……能记住一件事也好。
他不想毫无记忆地消失。
注意到桌面上有一堆手稿,他轻轻抖落其上的冰末,以免体温使冰融化污损字迹。发黄的纸张被冻得僵硬。
这是……画?
“海因?”佩列阿斯看着素描。少年怀抱幼犬,笑得一派天真,而那上了色的双眼,蓝得那么真实。
“不,不是海因……”虽然与那个人极其相似,却又存在着微妙的差别。他无法形容这种差异,他就是知道。
似乎有点想起来了,学者重新端详素描。那笑容他是熟悉的,比自己所熟知的一切理论都要熟悉,纸张中孩子看起来那么开心,他忽然觉得……只要能看到这笑容,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
“尼尔。”
这一刻他几乎要向莫须有的神祈祷,感谢自己没有忘记这个名字。学者不禁去亲吻左手的指环,十六束光芒的金星仍照耀着他。
幸好……
或许一切都可以忘掉。只有这个孩子的名字和样貌,他不能失去。
于是学者仓惶地找出纸和铅笔,开始不断地描绘着少年的肖像,如最后的祈祷。
手掌大小的残页,悬浮于殿堂中心的三角水晶墙之中。纸片闪烁着荧光,如虚弱的呼吸般颤动着。尼尔不敢相信,这竟然就是老师的“名册”。即便是一个无所知者也能看出事态的严重性。
他不断回想着过去那么些年来佩列阿斯先生所使用的种种法术:只要是镇上的人的请求,佩列阿斯都像普通术士那样尽量应允,从没未提过法术的代价,也未曾流露出半分吝惜之情。大家都相信佩列阿斯先生无所不能,或许就连尼尔自己也曾这样认为。不止这些……应该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时刻。尼尔不明白,既然老师深知自己作为学者的极限,为什么还要……
隐隐约约地,少年看到纸页上似乎写着什么。那字迹浅浅地浮现又消失,仿佛海潮。
尼尔忍不住伸手想去触碰。
可是有人拉住了他,是老学者卢西奥:“孩子别碰它,很危险的。不能随便触碰他人的名册,它会以强有力的法术抵抗你。”
尼尔没有看卢西奥的脸,也没有去管那些坐在黑暗中的人。他低下头,伸出的手臂也未曾放下。
即便有光线自巨大的立柱间投入,圆形殿堂仍显得空阔晦暗。石殿的中心,立着一堵巨大的三角形石英壁,绿焰在其中幻动。卢西奥之前已经告诉过少年,这里面储存着“兽”的力量。借此,学者们才能够在真理女神殿遗址中查看他人的“名册”的情况。
“我明白你的心情……”卢西奥加重了力量,紧紧捏着少年的手腕,“可是已经……没有办法了。”
夏亚远远站在大殿门口的柱廊前,不忍再望向他们。
“不,”尼尔摇头,“肯定还有别的办法……”
“孩子,我很抱歉。”卢西奥的嗓音压得很低,不仅仅是因为遗迹中还有别的学者和学徒们。
“一定……一定有的,我会找出来。”
少年的声音很轻,但在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都能够听清,环形石壁感接到这震颤,短促的回音归于寂静。
有人注意到这言说者,便凝望着他。柔光只能照亮少年的侧颜,那双蓝眼睛盯着逐渐隐灭的光景,却又像什么都没看见。
“不,不是这样……”少年试图挣脱卢西奥,同时死死握住残剑,“他不会就这么消失!一定还有办法,你们都不知道的办法,肯定。我还能、还能再……”
“你能做什么!”老人大声呵斥,一把甩开尼尔的手。他挺直腰板昂首怒目,那眼神在微弱的光亮中难以被看到,却无法不被感受到。如同响应这愤怒,疾风穿堂而过,满灌他的长袍。
失去了阻拦的少年反而安静下来。
“尼尔,你必须接受这个事实……你是成人了。就算父母也终究会离开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就算不情愿……也非如此接受不可!”
“我连父母都没有。”
尼尔盯着卢西奥,对方亦是如此。两人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哪怕动弹分毫,都是在这场角力中退怯。
“孩子,没人能逃避死亡。”
“他还没到那一刻!”
老人与少年彼此缄默,谁也想不到该说什么才好。此刻两人间只有沉重的喘息,好像真的经过了激烈的争吵。尘埃在光束中缓慢地浮游。
学者仍不知如何安慰眼前的孩子,少年的呼吸却已逐渐平稳。尼尔感到黑暗深处仍有什么在鼓动着他的胸膛,一下下地击打着,但已不是源于愤怒。
火焰冷却后,便是铁匠所期待的身形。
年轻人沉吟片刻,然后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让卢西奥和角落中的注视者难以忘怀的话语:
“除了这个人,我一无所有。所以——我绝对会救他,把他带回来,以任何代价。我发誓,以我的剑发誓。”
他伸手拔剑,金星之剑如被固定的空间般纹丝不动。可少年没有松开,手背上的青脉因用力而凸起,紧绷的肌肉颤抖着。卢西奥怕尼尔弄伤自己,想稍微制止,然而他看到尼尔的眼神。
仿佛触碰到火,学者退却了。
断剑缓缓地,缓缓地自鞘中被拔出。冷峻的反光在艰难地伸长,遗迹四壁的浮雕好似也在逐渐被点亮——
“‘我要他回来,自火焰中。’”
少年的面容被阴影所遮掩,不过卢西奥即便喟然阖目也能看清。只因为这句出自《狄恩战功歌》的话。
尼尔满头是汗,手中的剑还差一点点就能完全出鞘。
“够了。”有人说道。
这冷不防的一声使尼尔一惊,手上的力气松懈了,剑霎时间又归于原位。
自未被注意的角落,注目者向少年走来。轻捷而笃定的脚步声,听上去像是女人。
尼尔回头,果然看到一位女性逆光站在他面前。她比普通女性要高得多,几乎和尼尔一般个头。凸出的颧骨在光影中使她显得过于瘦削,而盘起的银发差点让尼尔误以为这是位矍铄的老妇人。
“伊西斯博士。”卢西奥将右手放在心口,微微欠身。
女人也如此向老学者回礼。她转身,柔光也在她脸庞上转移。少年这才看清:虎一般的美人。
尼尔本能地认出,她是西比尔人,而且是位年长的西比尔。因为长生的青春在她脸上已略有衰色,灰蓝色的眼睛有着不输于任何一位骑士的勇猛,可其中的混浊已经很明显。她没有太久的寿命了,尼尔暗自难过,也行了一样的礼。
“我是伊西斯,统领学院的三博士中的一人。请问您呢,年轻的先生?”
尼尔说出自己的姓名。
伊西斯没有回答,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枝紫色的花朵,递予尼尔。她的每一个手势,姿态都如鲜花般从容。
众人哗然,尼尔只是在奇怪十二月怎么会有鸢尾花。
“您会不会和海因做一样的选择呢?”学者阖目,离开了遗迹的正殿。
夏亚匆匆跑来。尼尔刚要开口,小姑娘就抢先道:“尼尔,导师伊西斯是希望收你作学徒啊!”
少年有些莫名其妙。
夏亚指指他手中的紫色花朵:“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正式收过学生了。一百多年前,伊西斯的法术无人能及。可恶,你好幸运……!”
少女的兴奋溢于言表,然而尼尔一句都没听进去。他苦笑,只觉得手中的鸢尾花不过是种讽刺。
第26章 XXVI.
普洛斯?伯恩哈德现在可以见他了。
当夏亚接到雀鹰送来的字条,并把这个消息告诉尼尔时,少年已经彻底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自从到了学院,突如其来的事实一浪接着一浪,让他不清楚自己究竟会漂往何处。想起在之前那么笃定“到了学院就绝对有办法”,他忍不住苦笑。
他们从学院核心处的真理女神殿遗迹走出,自第二座廊桥回到塔林。
夏亚很激动,她告诉尼尔“被学者赠予紫色的花枝就是意味着对方愿意收你作学徒”。可另一方面,小女孩又不得不竭力抑制这种情绪,因为尼尔的处境让她想起曾经的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至亲者承受不可逆转的折磨,直至最终消失。
老学者默默走在前面,少年和小女孩则并肩跟在他身后。三人几乎一路无言,穿过装饰精繁的第二座廊桥。唯有海水来回撞击着高耸的悬崖,在他们脚下响彻。
尼尔望向前方的塔林,捏在手中的鸢尾花茎秆已有些蔫软,少年似乎忘了此刻自己所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