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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母亲见到她时却是一脸冷淡,当着人面不好说,到了住处,关了门,便立刻沉了脸道:“婉儿,你老实同我说,我这同五品,是怎么来的?”
婉儿愕然看向母亲,自她得在御前侍奉以后,母亲便再也不用做那些粗活,饮食起居,亦甚得优容,本已养出了些世家妇人的贵气,可两年不见,母亲似又回到了最初那沧桑老妇的模样,头发更添花白,发髻似觉稀疏,面上满是褶皱,走路时也略带龙钟之态。她看着这样的母亲,既觉心酸,又有些不解,轻轻靠在母亲身边,牵起母亲的手,贴在脸上,低声道:“来接阿娘时向太后告假,太后说:‘京官五品以上,妻母尚得封赠,缘何内官倒无此例’,因而赐下恩典,太后跟前阿青娘子家里亦得封赏,青娘子之母得赠五品,侄儿选了上县县令,比起来阿娘只不过是个没名分的同五品,算不得什么。”
不解释倒好,一解释,母亲反倒更怒了起来,一拍坐床,厉声道:“你被选进紫宸殿时我是怎么教你的?那时你又是怎么答应我的?才过几年,你便被这些繁华富贵迷了眼睛,忘了你大父和父亲是怎么死的了么?”
婉儿忙忙道:“阿娘,我并没有忘…只是…只是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她能如何?而今不但是母亲和她的性命,连上官家的名声也早已被握在别人手里,祖父和父亲尚背负着叛逆的罪名,倘若她怎么“侍奉”武后的事再被捅出来…婉儿惊出一身冷汗,松开母亲的手,慢慢地挪开一步,席上跪正,低下头去,嗫嚅道:“阿娘,我…错了。”投效仇人并非大错,错在叫人捏住了所有把柄还不自知,不但毫不自知,反倒因此沾沾自喜——婉儿一想到前些时候自己甚至动过除去冯小宝的念头,越觉羞愧,爬到母亲跟前,伏身在地,颤声又唤了一句“阿娘”。
母亲叹息一声,伸出手来,武后虽封她做才人,却更喜她做少女妆扮,因此婉儿一向只梳低髻,母亲一手便搭在她头上,在她脑后一抚,另一手牵住她的手,示意她直身坐起,婉儿还有些不肯,母亲便又抚了抚她的脸,强扶她起来,道:“你知道错了,还不算太晚。”顿了一顿,又道:“我不是叫你去复仇…只是宫中朝中,本就是人心诡谲、前途叵测之所。你大父出身大家、素有令名,又官至宰相、深受先帝信重,一朝得罪,顷刻间便身死家灭、子息不存,以你今日的地位,比之你大父如何?以先帝之宽厚仁慈,比之现在那位…”她指了指西面,半是畏惧、半是轻蔑地撇了撇嘴:“…阴沉忌刻,又如何?我观今日你来见我时的脸色,其春风得意之态,却更胜你大父拜相之时——你以为自己做了个小小的才人,便可从此高卧无忧、长享富贵了么?”
婉儿本已凛然受教,待听到“阴沉忌刻”四字时不自觉地便想反驳,再想了一想,却将反驳的话咽回去,愧然伏首道:“是儿思虑不及,叫母亲担心了。”
母亲见她受教,面色愈发和缓,口中却更严厉:“太后临朝,局势比起从前更是不同,你身在太后跟前,所思所为,当更恭更慎,同侪之间,不可得罪,不可深交,凡有请托,无关大雅者,无分贵贱,尽力而为,事关局势者,则决不可轻易相许,谨言慎行,尊循礼义,广结善缘,独善其身,如此才是长久之道。”等婉儿再拜顿首,连连称罪时,方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叹道:“你能在那个人跟前待这么久,凭借自己的才华而得宠爱,阿娘心中,不是不高兴的。只是你阿娘已是这样年纪,没了夫婿家人,又被幽禁深宫,唯一的指望…便只有你了。不要叫我担心。”
婉儿眼中一酸,将头靠在母亲怀里,呜咽出声,母亲见她哭了,反倒笑了起来,一面轻拍她的背,一手拿帕子替她拭去眼中的泪,问她几句近况,将室内诸物细看了一遍,连婉儿特地拿来的绢缎布匹也一一过眼,又夸婉儿好眼光,选的东西,既是实用,看着也素雅。
婉儿见母亲高兴,才渐渐收了泪,陪着说了一会布置,怕母亲路上肚饥,正欲叫人早些传饭,却听门外喧嚣,走去一看,见高金刚引着十来个小内侍鱼贯而来,见了婉儿便笑:“太后命赐郑娘子菜,恰好我回宫办事,便由我走这一遭。”说话间从人们已将食盒摆开,一色十二件,每件四样,俱是宫宴菜色,粥点饼饭,更是上用之物,打开时热气腾腾,显然是御厨新赶着做的,母亲虽也曾历过富贵,见了这些,还是免不了露出畏缩之色,牵了牵婉儿的衣袖,问她:“婉儿,这位郎君是…?”
婉儿对高金刚一礼,道:“这位飞龙厩高使君,尊讳金刚,是高翁家的大郎。”心有余悸,说话时比平日更恭谦几分,高金刚忙摇手笑道:“闲厩阿奴,怎得上官娘子尊礼。”又来向母亲行礼,母亲忙谦辞避过,自行囊中拿了许多铜钱、手帕、香囊等物分与小内侍们,又取出一串珍珠塞在高金刚手中:“初次得见,也不知小郎君喜欢什么,这些珠子不甚贵重,只颜色都还整齐,小郎君拿去玩罢。”
高金刚一面推辞,手上却已接过了珠串,略展开手一看,见颗颗都圆白分明,笑得愈欢,与母亲客套几句,方对婉儿拱手:“太后午后已念了娘子几次,阿爷想虽是天伦之亲,然御前事多,一刻离不了上官娘子,横竖娘子也有旬休,母女之情,留待日后叙述不迟,还是班值紧要,因命下官捎话,请娘子得便,还是早些回去才好。”
婉儿心中不愿,转头去看母亲,母亲却早肃容道:“既是如此,婉儿早些回去罢——听娘的话。”
婉儿眼中又是一酸,微微低头,温顺地“嗯”了一声,辞别母亲,随高金刚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65章 则天(四)
小东西近来花样颇多,夜里服侍得极之周到,她既高兴,又有些疑惑,婉转地向阿青问了几句,方想起是因着什么事——洛阳宫中人手不足,拟选良家子入宫,却被大臣谏止,她正是要收拢百姓之心的时候,便从了谏议,改为自西京宫中选调宫人,小东西自那时候起便更添殷勤,多半是想将郑氏接过来。
宫中这么多人,多一个郑氏,少一个郑氏,于她本无所谓,若能叫小东西感激她,则更是大善,何况有郑氏在手,不愁这小东西不听话,这等事不必等小东西求到她头上再开口,自己提前说了,既是笼络,又显得她明察秋毫,因此她觑床笫间隙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既要自西京调拨宫人,便让你阿娘也跟着来罢。”
她满意地看着婉儿露出惊喜之色,心中一热,又给了额外的恩典:“叫殿中派人派人送她,沿途驿站供奉,如五品例。”说完略觉懊恼,便半是亲昵、半是亵玩般地伸出手去,弯曲着食指在这小女娘的脸颊上侧点了一点:“今夜不用你,叫人换团儿过来值夜,你回去罢。”
小东西分明十分不解,却不敢深究,恭顺地传了命令。已是深夜,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寻了许久,才将韦团儿找来,这期间小东西便毕恭毕敬地立在她身侧,面上既无欣喜,也无惊惶。
她早已见惯了婉儿的这副模样,可这一刻却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这小东西说了几句话,也不是什么紧要话,事后回想,连一星半点都记不起来,可彼时说话的感觉却极好,好到韦团儿来了、婉儿去时,她竟生出些许淡淡不舍。
她想她大概是上了年纪,又守寡太久,有些寂寞,便唤了团儿与许多小宫人在身前,原样地聊起天,说起笑话——这些人陪她时也是很好的,虽然没什么见识,谈吐之间也粗鄙的很,可胜在个个都极善揣摩她的心意,她一点头,这些人便连声附和,她一蹙眉,这些人便出言谴责,便是十二三岁的小娘子,在她面前也表现得极为得体,真正做到了以她之意为意,以她之心为心。
可不知为何,在这样众星拱月般的簇拥中,她竟依旧觉得有些寂寞,明明那小东西也从来只是这样奉承她,什么事都顺着她的心意,可她就是觉得,这小东西与这些人不一样。
她至今记得这小女娘在弘文馆中与诸学士抗辩时的模样,那张脸庞明明生得那样斯文秀气,说起话来,却天然带着一股飞扬神采。她最喜欢看见这样的后辈,再加上这人又是她所知的上官氏之子,便自然而然地动了惜才的念头,甚而不惜破了一向的规矩,破格将这仇人之后、罪婢之身封为了才人。
婉儿倒一直没有让她失望,无论在公在私,白日黑夜,